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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他微笑着,剥开颗花生,抛起。他的手干燥而镇定,但是他抛起的花生却忽然不见了。花生突然被一种很奇怪的力量吸到后面去,落在一个人嘴里。

  这人就坐在屋子里刚才傅红雪坐的地方,慢慢地咀嚼着花生,端起了酒杯。傅红雪一回头就看见了他。

  叶开,这阴魂不散的叶开!

  叶开在微笑,微笑着喝下那杯酒。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道:“桌上还有菜,你何必抢我的花生下酒?”

  叶开微笑道:“因为能吃到你花生的机会并不多,也只有呆子才会错过这种机会的。”

  路小佳道:“你看来也像是个呆子。”

  叶开道:“所以我还活着。”

  路小佳大笑。他的人突然随着笑声掠出,只一个翻身,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

  叶开又为自己倒了杯酒,喃喃道:“看来这年头的呆子越来越少了。”

  灯已燃起,是叶开自己燃起的。屋里也没有别的人,那笑涡很深的少女也已不见踪影。灯燃起的时候,傅红雪就出现在门口,他看着叶开手里的酒,但现在酒已对他完全没有吸引力。叶开自己喝下了这杯酒,微笑道:“我不敬你,因为我知道你现在已不会再喝酒的。”

  傅红雪盯着他。

  叶开道:“但你还是可以进来坐坐,这里……”

  傅红雪忽然打断他的话,道:“是谁叫你来的?说!”

  叶开道:“我自己有脑子。”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来管我的事?”

  叶开道:“谁管你的事了?”

  傅红雪道:“刚才你——”

  叶开道:“刚才我只不过吃了路小佳一颗花生而已,那难道也是你的事?”傅红雪闭紧了嘴。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年头的呆子虽越来越少,但一两个总还是有的。”

  翠浓垂着头,慢慢地穿过花径。夜色已笼罩大地。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眼睛里又有了泪光。然后她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一种奇特、缓慢的脚步声。她自己也走得慢。

  风在吹,秋星一粒粒升起,远处彷佛有人在吹笛。

  秋夜的笛声,彷佛总是令人断肠的。

  门就在前面,她已将走出门,但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轻唤:“你……”傅红雪的眼睛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秋月下清澈的湖水。

  翠浓停下来,转过身。

  傅红雪凝视着她,道:“你又要走?”

  翠浓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傅红雪道:“你为什么从不等我?”

  翠浓垂下头,道:“你……你几时要我等过你?”这句话也像是一根针,一根尖针,但却并不是冰冷的针。

  傅红雪突然冲过去,紧紧拥抱住她。他抱得真紧,他的泪水涌出时,翠浓的哭声已响遍在这充满花香的秋风里。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要我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因为你看见了我跟那个人……”

  “那不能怪你。”

  “你以为我看不起你,不要你了,所以才会去找别人。”

  “你真的不恨我?”

  “那本是我的错,我怎么能怪你。”

  “可是我……”

  “不管你怎么样,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够将过去的事情忘记?”

  “你真的能忘记我过去的那些……”

  “我只希望你也能忘记我过去对你的那些不讲理的事。”

  翠浓笑了她脸上的泪痕虽然还未干,可是她笑了,笑得那么温柔,那么甜蜜。她甜笑着,在他耳畔低语。

  “你真的是傅红雪?”

  “当然是。”

  “可是你为什么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呢?”

  “因为我的确已变了”“怎么会变的?”

  翠浓道:“你不肯告诉我?”

  傅红雪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变的,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了。”

  翠浓紧紧拥抱住他,泪珠又一连申流下来。但这已是幸福快乐的泪珠,这种泪珠比珍珠还珍贵。人,毕竟是人。就算他心上真的有一层冰,冰也有溶化的时候,爱的力量永远比仇恨伟大。有时仇恨看来虽然更尖锐,更深切,但只有爱的力量才是永恒不变的。

  现在坐在窗台上的,是叶开。风吹过的时候,他身后隐隐有铃声轻响。

  他们看着傅红雪和翠浓穿过花径,走出去,消失在夜色间。丁灵琳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他现在渐渐变得像是个人了。”她说的他,当然就是傅红雪。

  现在无论叶开走到那里,她就跟到那里,刚才她没有出现,因为,她一直都在后面监视着这里的女孩子们。她并不是怕别的,只不过不愿她们见到叶开,也不愿叶开见到她们,连她自己都承认她是个很会吃醋的女人。

  叶开道:“你认为以前他不是个人?”

  丁灵琳道:“至少我没有看见过像他那样的人。”

  这点叶开也不能不承认。

  丁灵琳道:“我也从来没有想到,他真会为翠浓那么痛苦。”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你认为他痛苦是为了她?”

  丁灵琳道:“难道不是?”

  叶开摇摇头。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痛苦是为什么?”

  叶开道:“他一直认为自己比翠浓高尚,一直认为翠浓配不上他。”

  丁灵琳道:“这倒一点也不假。”

  叶开道:“所以等到翠浓离开他的时候,他才会感觉特别痛苦,因为他总认为翠浓应该像狗一样跟着他。”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痛苦只不过因为他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叶开道:“那当然也因为他觉得自己受欺骗,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被女人欺骗时都会觉得很痛苦的,就算他根本不爱那个女人,也同样痛苦。”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根本不爱翠浓?”

  叶开道:“我并不是这意思。”

  丁灵琳道:“你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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