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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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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着件破羊皮袄,头上还戴着顶破草帽。帽子戴得很低,手里提着条牧羊杖,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小调。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这种边荒之地,好男儿讲究的是放鹰牧马,牧羊人不但穷,而且没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这牧羊人倒也很识相,也不敢走到街心来,只希望快点将这几条瘦羊赶过去。 谁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个人注意他。 丁求一看见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叶开也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街上积着水。 这牧羊人刚绕过一个小水潭,就看见丁求大步走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连头都没有抬,又想从丁求旁边绕过去。牧羊人总是没胆子的。谁知丁求却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烦了,突然道:“你几时学会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嗫嚅着道:“从小就会了。” 丁求冷笑道:“难道你在武当门下学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终于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丁求两眼,道:“我不认得你。”牧羊人叹了口气,又道:“你只怕认错人了。” 丁求厉声道:“姓乐的,乐乐山,你就算化骨扬灰,我也一样认得你,这次你还想往那里走?” 这牧羊人难道真是乐乐山? 他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认得我,我还是不认得你。”他居然真是乐乐山。 丁求冷笑着,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华丽的衣服,背后的驼峰,赫然绣着条五爪金龙。 乐乐山失声道:“金背驼龙?” 丁求道:“你总算还认得。” 乐乐山皱眉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丁求道:“找你算账。” 乐乐山道:“算什么账?” 丁求道:“十年前的旧账,你难道忘了么?” 乐乐山道:“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那里来的什么旧账。” 丁求厉声道:“十七条命的血债,你赖也赖不了的,赔命来吧。” 乐乐山道:“这人疯了,我——” 丁求根本不让他再说话,双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条五尺长的金鞭。金光闪动,夭矫如龙,带着急风横扫乐乐山的腰。 乐乐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乌云般洒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变了四招。乐乐山跺了跺脚,反手一拧羊皮袄,居然也变成了件软兵器。这正是武当内家巾湿成棍的功夫。这种功夫练到家的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可以当做武器。眨眼间他们就已在这积水的长街上交手十余招。 叶开远远地看着,忽然发现了两件事。 一个真正的酒鬼,绝不可能成为武林高手,乐乐山的借酒装疯,原来只不过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姿态而已,其实他也许比谁都清醒。可是他却好像真的不认得丁求。丁求当然也绝不会认错人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叶开沉思着,嘴角又有了笑意。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可能。但这件事并不可笑。 死,绝不是可笑的事。 乐乐山的武功纯熟、圆滑、老到,攻势虽不凌厉,但却绝无破绽。他这种人本不可能露出这种破绽来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就在这一瞬间,叶开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之色,然后他的眼珠就凸了出来。丁求的金鞭已毒龙般缠住了他的咽喉。“格”的一声,咽喉已被绞断。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债血还,这笔账今天总算是算清了。”笑声中,他的人已掠起,凌空翻身,忽然间已没入屋脊后,只剩下乐乐山还凸着死鱼般的眼珠,歪着脖子躺在那里。他看来忽然又变得像是个烂醉如泥的醉汉。 没有人走过去,没有人出声。无论谁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里总会觉得很不舒服的。那杂货店的老板站在门口,用两只手捧着胃,似乎已将呕吐出来。 太阳又升起。 新鲜的阳光照在乐乐山的身上,照着刚从他耳朵眼睛里流出来的血,血很快就干了。叶开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狰狞可怖的脸,黯然道:“你我总算是朋友一场,你还有什么话要交待我?” 当然没有。死人怎么会说话呢。 叶开却伸手拍拍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会安排你的后事的,我也会洒几樽浊酒,去浇在你的墓上的。”他叹息着,终于慢慢地站起来。然后他就看到了萧别离。 萧别离居然也走了出来,用两只手支着拐杖,静静地站在檐下,他的脸色在阳光下看来:彷佛比傅红雪还要苍白得多。他本就是个终年看不到阳光的人。 叶开走过去,叹息着道:“我不喜欢杀人,却偏偏时常看到杀人。” 萧别离沉默着,神情也显得很伤感了过了很久,才长叹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样做的,只可惜我已劝阻不及了。” 叶开点点头,道:“乐大先生的确死得太快。” 他抬起头,忽又问:“你刚出来?” 萧别离道:“我本该早些出来的。” 叶开道:“刚才我正跟别人说话,竟没有看见你出来。” 萧别离道:“你在跟谁说话?” 叶开道:“乐大先生。” 萧别离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死人不会说话。” 叶开道:“会。” 萧别离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奇特,道:“死人也会说话?” 叶开点点头,道:“只不过死人说的话,很少有人能听得见。” 萧别离道:“你能听得见?” 叶开道:“能。” 萧别离道:“他说了些什么?” 叶开道:“他说他死得实在太冤。” 萧别离皱眉道:“冤在那里?” 叶开道:“他说丁求本来杀不了他的。” 萧别离道:“但他却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叶开道:“那只因有别人在旁边暗算他。” 萧别离皱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谁?” 叶开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掌,在萧别离面前摊开。他掌心赫然有根针。惨碧的针,针头还带着血丝。 萧别离动容道:“断肠针?” 叶开道:“是断肠针。” 萧别离长长吐出口气,道:“如此看来,杜婆婆果然已来了。” 叶开道:“而且已来了很久。” 萧别离道:“你已看见了她?” 叶开苦笑道:“杜婆婆的断肠针发出来时,若有人能看见,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萧别离只有叹息。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她并没有躲在万马堂里。” 萧别离道:“怎见得?” 叶开道:“因为她就住在这镇上,说不定就是前面那背着孩子的老太婆。” 萧别离脸色变了变,他也已看见一位老妇人在背着她的孩子过街。 叶开道:“断肠针既然已来了,无骨蛇想必也不远吧。” 萧别离道:“难道他也一直躲在这镇上?” 叶开道:“很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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