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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与刀共存亡(4)


  边城的秋夜,本就是常令人从心里一直冷到脚跟。

  傅红雪还是一直凝视着手里的刀,叶开却在观察着每个人。

  公孙断不知何时,又开始不停的一大口、一大口喝着酒。

  花满天已站起来,背负着双手,在万马奔腾的壁画前踱来踱去,脚步沉重得就像是抱着条几百斤重的铁链子。

  飞天蜘蛛脸色发白,仰着脸,看着屋顶出神,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慕容明珠刚喝下去的酒,就似已化为冷汗流出——十八年前的旧案,若是真的和他完全无关,他为什么要如此恐惧?

  马空群虽然还是不动声色,还是端端正正、笔笔直直地坐在那里,就彷佛还是完全置身事外。可是他的一双手,却已赫然按入了桌面,竟已嵌在桌面里。

  “一醉解千愁,还是醉了的人好。”

  但乐乐山是真的醉了么?

  叶开嘴角露出了微笑,他忽然发觉,唯一真正没有改变的人,就是他自己。

  烛泪已残,风从屏风外吹进来,吹得满堂烛火不停的闪动,照得每个人的脸阵青阵白阵红,看来就好像每个人心里都不怀好意。

  过了很久,慕容明珠才勉强笑了笑,道:“我还有件事不懂。”

  云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他们已杀尽了神刀门的人,本该是你们找他们复仇才对,他们为什么反而先找上门来了?”

  云在天沉声道:“神刀万马,本出一门,患难同当,恩仇相共。”

  慕容明珠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和万马堂也有仇?”

  云在天道:“而且必定是不解之仇!”

  慕容明珠道:“那么他们又为何等到十八年后,才来找你们报仇?”

  云在天目光似乎在眺望着远方,缓缓道:“十八年前那次屠杀虽然将神刀门下斩尽杀绝,但他们自己的伤损也很重。”

  慕容明珠道:“你是说,那时他们已无力再来找你们?”

  云在天冷冷道:“万马堂崛起关东,迄今已三十年,还没有人敢轻犯万马堂中的一草一木。”

  慕容明珠道:“就算那时他们要休养生息,也不必要等十八年。”

  云在天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他脸上,一字字道:“那也许只因为他们本身已伤残老弱,所以要等到下一代成长后,才敢来复仇。”

  慕容明珠耸然动容道:“阁下难道真的对我们有怀疑之意?”

  云在天沉声道:“十八年前的血债犹新,今日的新仇又生,万马堂上上下下数百弟兄,性命都已悬于这一战,在下等是不是要份外小心?”

  慕容明珠亢声道:“但我们只不过是昨夜才刚到这里的。”

  叶开忽又笑了笑,道:“就因为我们是昨夜刚到的陌生人,所以嫌疑才最重。”

  慕容明珠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件事也是昨夜才发生的。”

  慕容明珠道:“难道我们一到这里,就已动手,难道就不可能是已来了七八天的你?”

  叶开缓缓道:“十八年的旧恨,本就连片刻都等不得,又何况七八天?”

  慕容明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喃喃道:“这道理不通,简直不通。”

  叶开道:“通也好,不通也好,我们总该感激才是。”

  慕容明珠道:“感激?”

  叶开举起金杯,微笑道:“若不是我们的嫌疑最重,今日又怎能尝到万马堂窖藏多年的美酒!”

  乐乐山突又一拍桌子,大笑道:“好,说得好,一个人只要能凡事想开些,做人就愉快得多了——酒,酒呢?——”这次他总算摸着了酒杯,立刻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慕容明珠冷冷道:“这酒阁下居然还能喝得下去,倒也不容易。”

  乐乐山瞪眼道:“只要我没做亏心事,管他将我当做杀鸡的凶手也好,杀狗的凶手也好,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酒我为什么喝不下去?——酒呢?还有酒没有?”

  酒来的时候,他的人却又已倒在桌上,一瞬间又鼾声大作。

  花满天用眼角瞅着他,像是恨不得一把将这人从座上揪起来,掷出门外去。对别的人,别的事,花满天都很能忍耐,很沉得住气。否则他又怎会在风沙中站上一夜?但只要一看见乐乐山,他火气好像立刻就来了,冷漠的脸上也忍不住要露出憎恶之色。

  叶开觉得很有趣。无论什么事,只要有一点点特别的地方,他都绝不会错过的,而且一定会觉得很有趣。他在观察别人的时候,马空群也正在观察着他,显然也觉得他很有趣。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目光突然相遇,就宛如刀锋相接,两个人的眼睛里,都似已迸出了火花。

  马空群勉强笑了笑,彷佛要说什么。

  但这时慕容明珠突又冷笑道:“现在我总算完全明白了。”

  云在天道:“明白了什么?”

  慕容明珠道:“三老板想必认为我们这五个人中,有一人是特地来寻仇报复的,今日将我们找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找出这人是谁!”

  马空群淡淡道:“能找得出么?”

  慕容明珠道:“找不出,这人脸上既没有挂着招牌,若要他自己承认,只怕也困难得很!”

  马空群微笑道:“既然找不出,在下又为何多此一举?”

  叶开立刻也笑道:“多此一举的事,三老板想必是不会做的。”

  马空群道:“还是叶兄明见。”

  慕容明珠抢着道:“今夜这一会,用意究竟何在?三老板是否还有何吩咐?抑或真的只不过是请我们大吃大喝一顿的?”词锋咄咄逼人,这一呼百喏的贵公子,三杯酒下肚,就似已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解剑之耻。富贵人家的子弟,岂非本就大多是胸无城府的人?

  但这一点叶开好像也觉得很有趣,好像也在慕容明珠身上,发现了一些特别之处。

  马空群沉吟着,忽然长身而起,笑道:“今夜已夜深,回城路途遥远,在下已为各位准备了客房,但请委屈一宵,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叶开立刻打了个呵欠,道:“不错,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飞天蜘蛛笑道:“叶兄倒真是个很随和的人,只可惜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像叶兄这样随和的。”

  马空群目光炯炯,道:“阁下呢?”

  飞天蜘蛛叹了口气,苦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想不随和也不行。”

  慕容明珠眼睛盯着桌上的八柄剑,道:“何况这里至少总比镇上的客栈舒服多了。”

  马空群道:“傅公子——”

  傅红雪淡淡道:“只要能容我这柄刀留下,我的人也可留下。”

  乐乐山忽然大声道:“不行,我不能留下。”

  乐乐山道:“那小子若是半夜里来,杀错了人,一刀砍下我的脑袋来,我死得岂非冤枉?”

  花满天变色道:“阁下是不是一定要走?”

  乐乐山醉眼乜斜,突又笑了笑,道:“但这里明天若还有好酒可喝,我就算真的被人砍下了脑袋,也认命了。”

  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没有人坚持要走。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一夜虽然不能平静度过,但还是比走的好。一个人夤夜走在这荒原上,岂非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

  只有公孙断,却还是大马金刀坐在那里,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

  风沙已轻了,日色却更遥远。

  万籁无声,只有草原上偶而随风传来一两声马嘶,听来却有几分像是异乡孤鬼的夜啼。一盏天灯,孤零零的悬挂在天边,也衬得这一片荒原更凄凉萧索。边城的夜月,异乡的游子,本就是同样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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