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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铃铃已晕过去很久,到现在居然还没有醒来。

  李寻欢瞧了她一眼,缓缓接着道:“你若想她带你去,只怕并不容易。”

  吕凤先笑了笑,悠然道:“这倒用不着你担心,我自然有法子的。”

  阿飞醒来时,李寻欢已睡着。

  在睡梦中,他还是在不停的咳嗽着,每当咳得剧烈时,他全身都因痛苦而扭曲痉挛——

  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

  阿飞这才发现他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都更多了。

  他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年轻的。

  每当他闭上眼睛时,就会显得很憔悴、很苍老,甚至很衰弱。

  他的衣衫已很陈旧残破,已有多日未洗涤。

  又有谁能想得到在如此衰弱,如此伛偻的躯壳里,竟藏着那么坚强的意志,那么高尚的人格,那么伟大的灵魂?

  阿飞瞧着他,热泪已盈眶。

  他活着,本就是在忍受着煎熬——各式各样不同的煎熬,折磨,打击。

  他但却还是没有倒下去!也并没有觉得生命是冷酷黑暗的。

  因为只要有他在,就有温暖,就有光明。

  他带给别人的永远都是快乐,却将痛苦留给了自己。

  阿飞的热泪已夺眶而出,流下面颊——

  李寻欢还是睡的很沉。

  睡眠,在他说来,几乎也变成了件很奢侈的事。

  阿飞虽然急着想回去,急着想看到那春花般的笑脸,但还是不忍惊动他,悄悄掩起门,俏俏走了出去。

  还很早,阳光刚照上屋顶,赶路的人都已走了,所以院子里很静,只剩下一株顽强的梧桐,在晚秋的寒风中傲然独立。

  李寻欢岂非也正如这梧桐一样,虽然明知秋已将尽,冬已将至,但不到最后关头,他们是绝不会屈服的。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慢漫的穿过院子。

  梧桐的叶子,已开始凋零,一片片飘过他眼前,飘落在他身上——

  炉火犹未熄,豆浆,慢慢的啜着。

  他吃得一向不快,慢慢的让这微温的豆浆自舌流入咽喉,流入胃里——一个人的胃若充实,整个人都彷佛充实了起来。

  他一向喜欢这种感觉。

  自半夜就起来忙碌的店伙,到现在才算空闲了下来,正坐在炉火的余熏旁,在慢慢的喝着酒。

  下酒的虽只不过是根已冷了的“油炸烩”,喝的虽只不过是粗劣的烧刀子,但看他的表情,却像是正在享受着世间最丰美的酒食。

  他显然很快乐,因为他已很满足。

  世上也唯有能满足的人,才能领略到真正的快乐。

  阿飞对这种人一向很羡慕,心里实在也想能过去喝两杯。

  但他却控制着自己。

  “也许,今天我就能见到她——”

  他不愿她闻到自己嘴里有酒气。

  这世上大多数人本就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有些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也有些是为了自己所恨的人——这两种人都同样痛苦。

  这世上真正快乐的人本就不多。

  风很大,砂土在风中飞舞,路上的行人很寥落。

  阿飞抬起头,目光移向门外时,正有两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两人走得并不快,行色却似很匆忙,只管低着头往前赶路,连热豆浆的香气都未能引动他们转头来瞧一眼。

  前面走的是个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手里提着管旱烟,身上的蓝布衫已洗得发白。

  后面跟的是个小姑娘,眼睛很大,辫子很长。

  阿飞认得这两人正是两年前他曾见过一次的“说书先生”和孙女,他还记得这两人姓孙。

  但他们却全没有瞧见阿飞,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他们若是见到了阿飞,所有的一切事也许都会完全不同了。

  阿飞喝完了豆浆,再抬起头,又瞧见一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人身材很高,黄袍,斗笠,笠檐压得很低,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也没有转过头来瞧一眼,行色彷佛也很匆忙。

  阿飞的心跳突然快了。

  荆无命!

  荆无命的眼睛一向盯住前面,彷佛正在追踪方才走过的那“说书先生”,并没有发觉阿飞就坐在路旁的小店里。

  阿飞却看到了他,看到他腰带上插着的剑。却没有看到他那条断臂——用布带系着的断臂。

  只要看到这柄剑,阿飞的眼睛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

  就是这柄剑,令他第一次尝到失败和屈辱的滋味。

  就是这柄剑,令他几乎永远沉沦下去。

  阿飞的拳已紧握,掌心的伤口又破裂,鲜血流出,疼痛却自掌心传至心底,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紧张了起来。

  他已忘了荆无命的断臂。

  他一心只盼望能和荆无命再决高下,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别的。

  荆无命也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阿飞缓缓站起,手握得更剧烈。

  痛苦越剧烈,他的感觉就越敏锐。

  坐在门口的伙计突然感觉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寒意袭来,转过头,就瞧见了阿飞的眼睛——

  一双火焰般炽热的眼睛,却令人自心底发冷。

  “当”的,店伙手里的酒杯跌了下去。

  但这酒杯还未跌在地上,阿飞突然伸手,已抄在手里。

  谁也瞧不清他如何将这酒杯接住的。

  店伙整个都被吓呆了。

  阿飞慢慢的将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倒了杯酒,自己一饮而尽。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信心。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个人走了过去。

  这人也是黄衫,斗笠笠檐也压得很低,走路的姿态也很奇特,苍白的脸,在斗笠的阴影下看来,就宛如是用灰石雕成的。

  上官飞!

  阿飞并不认得上宫飞,但一眼就看出这人必定和荆无命有种密切的关系,而且显然正在追踪着荆无命。

  上官飞身材虽比荆无命矮些,年纪也较轻,但那种冷酷的神情,那种走路的姿态就好像是荆无命的兄弟。

  他为甚么也在暗中追踪荆无命呢?

  这地方本就很荒僻,再转过这条街,四下更看不到人踪。

  阿飞走得很快,始终和上官飞保持着一段距离。

  前面走的“说书先生”早已瞧不见了,荆无命也只剩下一条淡黄色的人影,但上官飞也还是走得很慢,并不着急。

  阿飞发现这少年也很懂得“追踪”的诀窍。

  要追踪一个人而不被发觉,就不能急躁,就要沉得住气。

  前面有座土山,荆无命已转过山坳。

  上官飞的脚步突然加快,似乎想在山后追上荆无命。

  等他的人也消失在山后,阿飞就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山。

  他知道在山上一定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事。

  他果然没有失望。

  荆无命从未感觉到恐惧——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怕,还有甚么可怕的?

  但现在,也不知为了甚么,他目中竟带着种恐惧之意。

  他怕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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