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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李寻欢微笑着,喃喃道:“我倒想看看她钓钩上的饵是甚么?”

  游龙生临走时候,已没有他平时那么高傲,那么冷漠,他忽然冲动了起来,向李寻欢嘶声道:“你若真的喜欢林仙儿,迟早会后悔的,她早已是我的人了,早已和我有了——有了——你何苦定要拾我的破靴子。”

  但李寻欢却只是淡淡笑道:“旧靴子穿起来,总比新靴子舒服合脚的。”

  想起游龙生那时的表情,李寻欢就觉得又可怜,又可笑——但林仙儿真是他说的那种女孩子么?

  男人追不到一个女人时,总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和那女人有了某种特别的交情,聊以泄愤,也聊以解嘲。

  这是大多数男人都有的劣根性,实在很可怜,也很可笑。

  李寻欢缓缓走出门,忽然发现有灯光穿林而来。

  两个青衣小嬛,提着两盏青纱灯笼,正在悄悄地说,偷偷地笑,一瞧见李寻欢,就说也不说,笑也不笑了。

  李寻欢反而微笑起来,道:“是林姑娘要你们来接我的?”

  左面的青衣小嬛年纪较大,身材较高,垂首作礼道:“是夫人叫我们来请李相公去——”

  李寻欢失声道:“夫人?”

  他忽然紧张起来,追问道:“是哪位夫人?”

  青衣小嬛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我们庄主只有一位夫人。”

  右面的青衣嬛抢着道:“夫人知道李相公受不了那些俗客的喧扰,是以特地在内堂准备了几个精致的小菜,请李相公去小酌聚话。”

  李寻欢木立在那里,神思似已飞越过竹林,飞上了那小楼——

  十年前,那小楼是他常去的地方,他记得那张铺着在大理石面的桌子上,总已摆好了几样他最爱吃的小菜。

  他记得用蜜炙的云腿必定是摆在淡青色的碟子里,但盛醉鸡和青莴苣的碟子,就一定要用玛瑙色的。

  桌子后有道门,在夏天门上挂的是湘妃竹帘,在冬天门上的帘子,大多是她自己绣的,有时也用珠串。

  帘子后面,就是她的闺房。

  他记得她自帘子后走出来的时候,身上总带着一种淡淡的梅香,就像是梅花的精灵,天上的仙子。

  十年来,他从不敢再想这地方,他觉得自己若是想了,无论对她,对龙啸云,都是种不可宽恕的冒渎。

  李寻欢茫然走着,猛抬头,又已到了小楼下。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看来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连窗框上的积雪,也都和十年前同样洁白可爱。

  但十年毕竟已过去了。

  这漫长的十年时光,无论谁也追不回来。

  李寻欢踌躇着,实在没有勇气踏上这小楼。

  可是他又不能不上去。

  无论她是为了什么找他,他都没有理由推却。

  大理石的桌面上,已摆好了几碟精致的下酒菜,淡青色碟子里的是蜜炙云腿,琥珀色碟子里的是白玉般的冻鸡。

  李寻欢刚踏上小楼,就骤然呆住。

  漫长的十年,似乎在这一剎那间忽然消逝,他似已又回到十年前,望着那静垂着的珠帘,他的心忽然急促地跳了起来,跳得就像是个正坠入初恋的少年——十年前的温柔、十年前的旧梦——

  李寻欢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非但对不住龙啸云,也对不住自己,他几乎忍不住要转身逃走。

  但这时珠帘内已传出她的声音,道:“请坐。”

  这声音仍和十年前同样柔美,但却显得那么生疏,那么冷漠,若不是桌上的那几样菜,他实难相信帘中人就是他十年前的旧友。

  他只有坐下来,道:“多谢。”

  珠帘掀起,一个人走了出来。

  李寻欢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但走出来的却是那孩子,他身上仍穿着鲜红的衣服,脸色却苍白如纸。

  她仍留在帘后,只是沉声道:“莫要忘记娘方才对你说的话,快去向李大叔敬酒。”

  红孩儿道:“是。”

  他恭恭敬敬的斟着酒,垂着头道:“千错万错,都是侄儿的错,但求李大叔莫要记在心上,李大叔对我们龙家恩重如山,就算杀了侄儿,也是应该的。”

  李寻欢的心似已绞住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就算他明知自己绝没有做错,此刻望着这孩子苍白的脸,心里仍不禁有种犯罪的感觉。

  “诗音,诗音,你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如此折磨我。”

  这种酒他怎么喝得下去,可是他又怎能不喝?

  这已不是酒,只是生命的苦杯,他活着,他就得接受。

  红孩儿道:“侄儿以后虽已不能练武,但男子汉总也不能终生托庇在父母膝下,但求李大叔念在昔日之情,传授给侄儿一样防身之道,也免得侄儿受小人欺负。”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手伸出来,指尖已挟着柄小刀。

  林诗音已在帘后道:“李大叔从未将飞刀传人,有了这柄刀,你就有了护身符,还不快多谢李大叔。”

  红孩儿果然拜倒在地,道:“多谢李大叔。”

  李寻欢笑了笑,暗中却叹息忖道:“母亲的爱子之心,实是无微不至,但儿子对母亲又如何呢?——”

  沉闷,闷得令人痛苦。

  青衣小嬛已带着那孩子走了,但林诗音仍在帘后,却还是不让李寻欢走。

  她为何要将他留在这里?

  李寻欢本不是个拘谨的人,但在这里,他忽然觉自己已变得像个呆子般手足失措。

  爱情实在是最奇妙的,“它”有时能令最愚笨的人变得极聪明,有时却能令最聪明的人变成呆子。

  夜已深了。

  林仙儿是不是还在等着他?

  林诗音忽然道:“你有事?”

  李寻欢道:“没——没有。”

  林诗音默然半晌,缓缓道:“你一定见过了仙儿?”

  李寻欢道:“见过一两次。”

  林诗音道:“她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身世很悲苦,你若已见过她的父亲,就可以想象她的不幸了。”

  “嗯。”

  林诗音道:“有一年我到舍身崖去许愿,见到她正准备舍身跳崖,我就救了她——你可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不惜跳崖舍身么?”

  李寻欢道:“不知道。”

  林诗音道:“她是为了她父亲的病。”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那样的父亲,竟会有这样的女儿,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我不但可怜她,也很佩服她。”

  李寻欢也只有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林诗音道:“她不但聪明美丽,而且极有上进心,她知道自己的出身太低,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份外努力,总怕别人瞧不起她。”

  李寻欢笑了笑,道:“如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她了。”

  林诗音道:“这也是她自己奋斗得来的,只不过她年纪毕竟太轻,心肠又太软,我总是怕她会上别人的当。”

  李寻欢苦笑忖道:“她不要别人上她的当,已经谢天谢地了。”

  林诗音道:“我只希望她日后能找个很好的归宿,莫要糊里糊涂的被人欺骗,伤心痛苦一辈子。”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林诗音也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你难道不明白?”

  李寻欢又沉默了半晌,忽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的确明白了。

  林诗音将他留在这里,原来就是不愿他去赴林仙儿的约会,这约会的事,自然是游龙生告诉她的。

  林诗音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多年的朋友,我想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的心在发痛,却微笑道:“你要我莫要去找林仙儿?”

  林诗音道:“不错。”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道:“你——你以为我看上了她?”

  林诗音道:“我不管你对她怎样,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

  李寻欢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道:“不错,我是无药可救的浪子,我若去找她,就是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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