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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只听小贩嘻嘻笑道:“那张脸呀,真是漂亮极了,我瞧得呆住,一刀险险切在手指头上。她瞧着我又笑,伸手递了锭银子出来,银子下果然是片树叶。但我还是不信,会有人花五两银子买片树叶子?”

  铁中棠一笑接过树叶,暗暗忖道:“她既知道我必会在路上查询,又知道这小贩纵然不信,也必定会碰碰运气,定必会等着我的。灵光焉有如此心计,想必是阴嫔了。但她却又为何要如此秘密地留话给我,还使‘传音入密’之功,为的是生怕那麻衣客发觉?真不知叶子上写的究竟是什么。”心念转处,将树叶贴在掌心,针孔中便露出肉色,叶色碧绿,肉色红润,自是极易辨认。他垂首望去,只见叶上刺的果是字迹,写着:“若期再见,速至鲁东,崂山脚下,慎之。”

  铁中棠反反复覆,看了数遍,只觉胸中热血,渐渐奔腾飞扬,大喜忖道:“我……我已有望与灵光再见了。”一念及此,不禁喜极欲涕。

  他知道那崂山脚下,必定就是麻衣客的去处,本自暗地思忖:“阴嫔为何要将这秘密告诉我?她暗地以金簪在叶上刺字,必定花了不少心机,莫非是她可怜我与灵光的别离?”但心念一转,他立刻恍然大悟道:“是了,她历尽沧桑,此刻已想跟随那麻衣客终老,却又怕灵光夺去她的宠爱,是以便要我夺回灵光。唉,阴嫔呀阴嫔,你的聪明智慧,的确非人能及。”转念间那小贩竟已溜了,想是生怕铁中棠反悔,是以藏了银子,便溜之大吉。

  只见艾天蝠已缓缓走来,铁中棠连忙迎了过去,他只当艾天蝠必将探询,那知艾天蝠却丝毫未起疑心。当下他再不迟疑,扶起艾天蝠就走。

  艾天蝠道:“兄弟,你要到那里去?还要我陪着么?”

  铁中棠黯然忖道:“他随我同行,我虽多了一个累赘,但此刻我又怎能舍他而去,何况……那鬼母又不知在那里。”当下忍住叹息,大声笑道:“此去艰难甚多,小弟我又没有什么阅历,艾兄你若无事,就再帮我一次忙吧!”

  艾天蝠微微一笑,道:“好,走吧!”

  ***

  铁中棠心头又是感激,又觉悲叹。两人一路同行,铁中棠生怕艾天蝠发觉耳聋,因而厌世,是以百般掩饰。艾天蝠竟真的浑无所觉,一路上只是将自己经验阅历,以及一些武林掌故,说给铁中棠听。这一日到了鲁东诸城,距离崂山地头已不甚远。此时风暖花艳,已将盛暑,距离大旗掌门北返,已将一年。

  铁中棠自思年来种种遭遇,亦不知是悲是喜。他虽为本门流下许多血汗,但能否得到师长谅解,还未可知。师长们北返一年,情况不知如何?云铮的伤势虽有聪明多智的温黛黛维护,但还是令他悬念。何况,他心中还存有一件极大的隐秘,夜半无人时,时常喃喃自语:“时候快到了,切切不能忘记……”

  到了诸城后,铁中棠虽然心急赶路,但生怕艾天蝠太过劳累,傍晚便投店,搬了张桌子,在树下饮酒。只听蝉声摇曳,鸟语虫鸣,加以明月在天,花荫曳地,四面纳凉挥扇笑语,颇足令人将一天征尘洗尽。但在此良辰美景中,铁中棠瞧着目盲耳聋的艾天蝠,心头不禁更是悲哀,却还得强作笑声,频频劝酒。深夜时两人都有了些酒意,谁也不想回房安歇。

  铁中棠豪兴逸飞,谈天说地,但他一路都要大声嘶喊,好教艾天蝠听见,是以此刻喉咙已真的有些嘶哑了。说话时,有些言语,艾天蝠已难以听清,铁中棠连忙大声笑道:“小弟喉咙已越来越哑了,昨天呼人要茶水,三尺外的人都听不见,大哥你听小弟说话,想来也头疼得很。”两人俱是英雄肝胆,侠义心肠,自然日益亲近,路上已改了称呼,是以铁中棠以“大哥”相称。

  艾天蝠微微一笑,也不答话,过了半晌,那始终紧闭,望之若无的眼缝缝中,突然渗出一滴泪水。月光之下,那晶莹的泪水,望之有如珍珠一般。

  铁中棠大惊道:“大……大哥,你为何伤心?”

  艾天蝠石像般端坐不动,又过了良久良久,方自缓缓道:“傻兄弟,你当大哥我真的不知道么?”

  铁中棠失色道:“大哥你知道什么?”

  艾天蝠黯然道:“你口口声声要我帮你,扶你,其实你只是因为大哥又聋又瞎,不忍心抛开我。”

  铁中棠身子一震,目中又是热泪盈眶,紧紧抓住艾天蝠的肩膀,颤声道:“大哥你……你是何时知道的?”

  艾天蝠叹道:“那时下了山脚,大哥就知道了……”他黯然一笑,接着又道:“你想不到吧,大哥虽然瞎了,又聋了,但还是站得住,走得动,吃得下,睡得着。”

  铁中棠呆呆的望着他石像般的面容,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剎那间但觉万念纷沓,不可断绝。不但世上所有的声音繁华,他从此已不能复闻复见,武林中的地位,江湖中的声名,他也势必定要抛却。他若是个碌碌凡夫,倒也罢了,但他却是个雄心万丈,傲骨峥嵘的铁汉,这种打击他怎能忍受?而如今,这种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打击,竟也未将他击倒,他仍然行所无事,连铁中棠都觉不出他的变迁。

  又不知过了多久,艾天蝠缓缓道:“兄弟,你莫忘了男儿心肠,久炼成钢,万劫余生,仍无所伤,只要一心无损,身体残伤,又有何妨?”

  铁中棠黯然忖道:“一心无损,谈何容易!世上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将此心磨炼成钢?”他心中虽充满了悲哀,但也充满了敬佩。

  只见艾天蝠突然缓缓站了起来,长叹一声,道:“时候不早了,睡吧!”回身走去,身子仍然挺得笔直。

  这一夜铁中棠辗转反侧,竟是难以成眠,直到繁星落于窗下,曙色染白窗纸,方自朦胧睡去。但等他醒来之时,艾天蝠竟已走了,只留下张字柬,用个木盒子压在窗棂上。字迹自然潦乱,写的是:“学剑虽难,不如交友之难。愚兄得友如弟,死已无憾,是以一路相随,不敢轻言别离。但长亭十里,亦有终止,愚兄不愿以残废之身,阻弟之万里鹏程,从此天涯飘零,必将不知所终矣。天长地久,再见无期,愚兄亦难免暗怀悲思别绪。镇纸之木盒,愚兄藏已多年,但望贤弟,切莫相弃。”纸短情长,情意真挚,铁中棠手持木盒纸柬,只觉手掌颤抖,不能停歇,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

  崂山,位于胶州。崂山在海湾之间,气候温凉,四季常春,惟因地处海角,是以自来无名,少有游迹。

  铁中棠到了崂山山脚,仰视山岭雄奇,佳木葱茏,但绕山转了一圈,却看不到有阴嫔的留言接待。他忍不住寻了个在山脚下的樵子,问他山中可有什么异人往来,那樵子只说满山都曾去过……却未见过什么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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