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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过了半晌,山峰下方自传来一阵飘渺的乐声。乐声清悦流畅,绝无丝毫愁苦之音,月下赏花,樽前对美,人世间种种赏心乐事,都彷佛是这乐声奇意所在。众人虽然各有心事,但听得如此乐声,亦觉胸怀一畅。等到乐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时,这夜雨空山,彷佛也变成了明月香花的良辰美景。

  这时,乐声中又传来一阵阵嘤咛娇笑,莺声燕语。六七个锦衣少女,撑着湘妃竹伞,奏着青箫玉笛,一面嬉笑,一面吹奏,飘飘然走了上来。她们身上穿的是宽敞舒适的短衫,下面未着长裙,只穿着窄窄的锦裤,裤脚齐半胫,裎裸了半段精致莹白的小腿,下面白足如霜,无鞋无袜,却穿着对颜色与衣衫相配的木屐。乐声清柔,笑语如莺,人面更有胜花娇,带着种懒散而飘逸的韵致,让人不得不联想李白的诗句:“履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她们中间,是一张形如“滑竿”抬轿的锦榻,上面有流苏锦盖,显然是为了要蔽掩风雨。四个同样装束的少女,嬉笑着,悠闲地抬着锦榻,似是未用半分气力,榻上却是位少见的异人。他穿着件宽大的麻衣,头上无冠,面如满月,乍见彷佛是斜坐在榻上,仔细一看,双足却又都踏着地。

  原来那锦榻竟然有名无实,只是个架子,他看来虽似被人抬着,其实却是在自己行走,是以少女们才抬得那么轻松愉快,而他自己,更是满面笑容,有如团团的大腹贾模样,只是额角高阔,双眉斜飞,再加上那双含蕴精光的凤目,更使他平添许多睿智高华之概。众人虽然都已久闯江湖,见多识广,但瞧见这一行人物,仍不觉看得目定口呆,充满惊异。

  只听柴扉中一声娇笑,道:“你果然来了。”

  麻衣客哈哈笑道:“见到夫人灵奴传书,在下怎敢不连夜赶来。”大步走向柴扉,对众人望也未望一眼。那些轻盈的少女,轻笑着跟了过去。乐声已停,一个红衣美妇,怀抱着那白猫“嫔奴”,娇笑着走了出来。

  麻衣客目不转眼地望着她,忽然长叹道:“想不到三天不见,竟有如隔了十多年一般,看来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阴嫔娇笑道:“什么三天,咱们真的已有十多年不见了呀!”

  麻衣客揉了揉眼睛,摇头叹道:“不对不对,若是真有十多年未见,为何你的模样还是丝毫未变呢?”

  阴嫔咯咯笑道:“你这张嘴呀,死人都要被你说活的。”两人旁若无人,相对大笑,真的像是把别人都当作死人似的。

  阴嫔道:“这许多年,你可曾找过我?”

  麻衣客道:“找得鞋底也不知磨穿了多少双。”

  阴嫔含笑望着他,幽幽道:“既然找过,那么,现在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这些年来究竟怎么样了?”

  麻衣客笑道:“今日既已见到你,我便已心满意足,过去了的事,还问他作什,要问的只是以后的事了。”

  阴嫔嫣然一笑,道:“我要你来接我,就是要瞧瞧你可曾变心,你若变心,就不会来接我了,是么?”

  麻衣客道:“我若不来接你,你就不来找我,是么?”

  阴嫔嫣然点了点头。

  麻衣客大笑道:“幸好我还未曾变心。”

  阴嫔秋波四转,娇笑道:“你心虽未变,人却变了。昔日你最讲排场,最喜打扮,如今却变得马虎了。”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三十岁以前,我不但自己穿得整整齐齐,更要她们打扮得整整齐齐,但三十以后么……”他目光在少女们身上一转,接着笑道:“我才知道人决不能作衣衫的奴隶,什么穿得舒服,就穿什么。”

  阴嫔眨了眨眼睛,笑道:“这也罢了,我且问你,你这张抬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像只无底船似的。”

  麻衣客又自大笑道:“这个更有道理了,试想我坐在榻上,她们在下抬着,心中虽不言,心里自不舒服,她们不舒服,我又有何乐趣,如今这般么……哈哈,我还是可以领略美人抬轿的意趣,她们也觉有趣,自也不会怨我,于是彼此都觉高兴,岂非比那一人独乐妙得多了。”这一番言论当真是别人闻所未闻,但却别有哲理。

  阴嫔摇头轻叹一声,又复笑道:“隔了这许多年,你虽然还是喜欢享受,但意境却的确高得多了。”

  ***

  众人见了这奇人奇行,听到这奇谈妙论,实已被此人气概所慑,一时间都几乎忘了自身的处境。司徒笑更知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只望他接了那红衣美妇后,两人快快去吧,免得误了自己之事。

  那知这麻衣客此刻已回过头,目光这才在众人面上打量一遍,见了铁中棠时,又多瞧了两眼。铁中棠卓立雨中,满身水湿,心头更是忧虑愁苦,但种种原因,却都掩不住他那种天生的轩昂气概。那些轻盈少女,见到他那雕塑般的轮廓面容,更不禁暗中指点,附耳轻笑,频频向他抛去多情的秋波。

  麻衣客回首笑道:“这些人可是你的朋友?”

  阴嫔银铃般一笑,道:“只有你那些小妹妹看中的少年我认得,你看他可算是第几等人才?”

  麻衣客大笑道:“能被这些小丫头看中的人,自然是不错的了,只可惜有些愁眉苦脸,气量彷佛狭了些。”

  铁中棠望着他淡淡一笑,也不想置答,麻衣客更不再望第二人一眼,忽然飘身掠出那“锦榻”,抱拳笑道:“夫人请上轿!”他肩不动,袖不抬,身子便已掠出,轻功之妙,当真其深难测。

  阴嫔娇笑道:“哟,这样的轿子,我可不愿意坐。”

  麻衣客大笑道:“你怎的也变俗了?这样的轿子,平日你还坐不到哩!”阴嫔皱眉一笑,终于走了过去。

  司徒笑只当他们已要走了,不禁暗中松了口气。那知麻衣客大袖飘飘,竟转身走到那云梯车架下,仰面笑问道:“高处多风雨,衣单可胜寒?”

  水灵光轻叹一声,曼声低吟:“高处不胜寒,君子意如何?”

  麻衣客仰面大笑道:“我本怜香惜玉人,可怜高处多风雨,姑娘呀姑娘,你可愿重回人间?”

  司徒笑忽然大喝道:“她不愿下来!”

  麻衣客笑嘻嘻瞧了他一眼,道:“你怎知道?”

  司徒笑抱拳道:“前辈气宇高华,想必非是红尘中人,何必多管人间闲事,晚辈等恭送前辈下山。”

  麻衣客笑道:“这两句恭维话,说得果然不错,教人听来受用得很?好,你放下她来,咱们就走了。”

  司徒笑呆了呆,变色道:“前辈为何要放她下来?”

  麻衣客还未答话,阴嫔已娇笑接口道:“他又犯了老毛病了,瞧见漂亮的女孩子,就想带回家去,是么?”

  麻衣客大笑道:“到底只有你,是我的知心人。我见了如此才女,怎忍心留她在江湖受苦?自然要带回去的。”这话一说将出来,众人不禁大惊。

  ***

  司徒笑见他面白无须,身材矮胖,说话带着一团和气,武功偏又深不可测,一时间也不敢将恼怒现于词色,拉了黑星天、白星武等人,到一旁窃窃私议。铁中棠本最惊怒,但转念忖道:“此人若不出手,灵光今日怎能生下云梯,无论如何,也等他先救下灵光后再想办法。”一念至此,抬头向水灵光使了个眼色,水灵光也正在望着他,此刻天色虽暗,但两人目光却如电光石火,一触之下,便已心意相通。阴嫔怀抱着白猫,笑盈盈地望着他两人,也不说话。那些轻盈少女一个个低头瞧着自己的如霜白足,看模样竟似有些吃醋了。

  只见司徒笑等人聚首商议了一阵,黄冠、碧月两人,离得远些,并未说话,只有那金刚韦驼骆不群声音最大。此人身高体壮,站在那里比别人都高了一头,瞧他满面俱是怒容,不住说道:“谁怕,谁怕他?”

  司徒笑轻轻“嘘”了一声,忽然转首走了回来,向那麻衣客道:“在下等若不肯放她,前辈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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