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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身子忽然如弓弦般绷紧,忽然伏倒在地上,用左耳贴地,星光照在他脸上,他脸上已露出极奇怪的表情。

  他又听见了一些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阳光”忍不住悄悄的问:“你听见了什么?”

  “人。”

  “人?”阳光又问:“有人来了?”

  “嗯。”

  “是到这里来的?”

  “嗯。”

  “来了多少人?”

  班察巴那没有回答,也用不着回答,因为这时小方和“阳光”一定也能听到他刚才听见的声音了。

  一阵非常轻的马蹄声,来得极快,眨眼间他们就已能听得很清楚,人马正是往他们这方向来的,来的最少有三四十个人,三四十匹马。

  班察巴那身子已跃起,低声道:“你们跟我来。”

  小方的“赤犬”和阳光的马,却系在干涸的水池旁一株枯树下。

  班察巴那飞掠过去,轻拍马头,解开马缰,带着两匹马转入另一座比较低矮的沙丘后,忽然将“赤犬”绊倒,用自己的胸膛,压住“赤犬”的头。

  一向桀骜不驯的“赤犬”,在他的手下,竟完全没有挣扎反抗之力。

  他出手时已经向“阳光”示意,她立刻也用同样的方法制服了另外一匹马。

  他们用的法子迅速确实而有效,甚至比浪子对付女人的方法更有效。

  这时远处的蹄声渐近更近,然后就可以看见一行人马驰入这个已经干涸的绿洲。

  一行三十七个人,三十六匹马,最后一个人骑的不是马,是驴子。

  这个人高大肥胖,骑的却偏偏是匹又瘦又小的驴子。

  驴子虽然瘦小,看来却极矫健,载着这么重的一个人,居然还能赶上前面三十六匹健马。

  人虽然高大肥胖,却没有一点威武雄壮的气概,穿得也很随便,跟在三十六个鲜衣鞭快马佩长刀的骑士后,就像是个杂役跟班。

  奇怪的是,这些骑士们对他的态度却极尊敬,甚至还显得有些畏惧。

  三十六个人跃身下马后,立刻恭恭敬敬的垂手肃立在两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个人骑在驴子上东张西望的看了半天,才慢吞吞的下了鞍,一张红通通的脸看来又老实又忠厚,脸上还带着种迷惘的表情,又东张西望看了半天,才向一条宽肩蜂腰的大汉招了招手,慢吞吞的问:“你说的就是这地方?”

  “是。”

  “我记得你好像说这地方是个绿洲。”

  “是。”

  “绿洲是不是都有水的?”

  “是。”

  “水在哪里?”这个人叹着气:“我怎么连一滴水都看不见?”

  大汉垂下头,额角鼻尖上都已冒出比黄豆还大的汗珠子,两条腿也好像在发抖,连说话的声音都已经开始发抖。

  “三年前我到这来过,这里的确是个绿洲,的确有水,想不到现在居然干涸了。”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骑驴的胖子叹了口气,忽然问这大汉:“最近你身体好不好?”

  “还好。”

  “有没有生过什么病?”

  “没有。”

  骑驴的胖子又叹了口气:“那么我猜你一定也想不到自己会死的。”

  大汉忽然抬头,脸上本来已充满恐惧之极的表情,现在却忽然露出了笑容。

  现在他居然还能笑得出,也是件令人绝对想不到的事。

  骑驴的胖子也觉得很意外,忍不住问:“你觉得很好笑?”

  “我……我……我……”

  大汉还在笑,笑容看来又愉快又神秘,说话的声音却充满痛苦恐惧,忽然慢慢的跪了下去,跪下去的时候彷佛笑得更愉快。

  他当然也看得出了这胖子的杀机,明明怕得要命,居然还能笑得出,明明笑得很愉快,却又偏偏怕得要命。

  一个正常的人绝不会像这样子的,这个人是不是已经被吓疯了?

  他的同伴们都在吃惊的看着他,本来显得很惊讶的脸上,忽然也全都露出了笑容,又愉快又神秘的笑容,跟他完全一模一样的笑容。

  然后这三十五个人也全都跪了下去,跪下去的时候也彷佛笑得更愉快。

  骑驴的胖子脸色变了,也变得惊讶而恐惧。

  就在他脸色刚开始变的时候,他脸上忽然也露出了笑容,又愉快又神秘的笑容,和另外三十六个人完全一模一样的笑容。

  然后他也跪下去。

  三十七个人一跪下去就不再动,不但身子保持原来的姿势,脸上也保持着同样的笑容。

  三十七个人一直在笑,就好像同时看到一件令他们愉快极了的事。

  “阳光”忽然握住了小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潮湿,小方的手也一样。

  看见这三十七个人如此愉快的笑容,他们连一点愉快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他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心里忽然也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漫漫的长夜还未过去,大地一片黑暗死寂,三十七个人还是动也不动的跪在那里,脸上还是保持着同样的笑容。

  但是现在连他们的笑容,看来都不令人愉快了。

  他们的笑容已僵硬。

  他们全身上下都已僵硬。

  就在他们跪下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一跪下去就死了。

  他们死的时候,就是他们跪下去的时候,也就是他们笑得最愉快的时候。

  他们死的时候为什么要笑?

  他们为什么要跪着死?

  小方想问班察巴那,“阳光”也想问,有很多事都想问。

  在这片神秘而无情的大地上,如果遇有一个能解释这种神秘而可怕的事,这个人无疑就是班察巴那。

  班察巴那却不让他们问。他忽然从身上拿出个漆黑的乌木瓶,用小指和无名指捏住瓶子,用拇指和食指拔开瓶塞,从瓶子里倒出一点粉末在两匹马的鼻子上。

  本来已渐渐开始要动的马,立刻不再动了。

  他不但不让人出声,也不让马出声。

  沙丘前三十七个人全都死了,死人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他为什么还不敢出声?

  他怕谁听见?

  班察巴那不但冷静镇定,而且非常骄傲,对自己总是充满信心,对别人一无所惧,大家都承认这世界上已经很少有能够让他害怕的事。

  可是现在他的脸色却变了,看来甚至比小方和“阳光”更害怕。

  因为他知道的事远比他们多。

  他不但知道这些人都中了毒,而且还知道他们中的就是传说中最可怕的“阴灵”之毒。

  ——毒性无色无味,来得无影无形,下毒的人也像是阴魂幽灵般飘忽诡秘,来去无踪。

  从来没有人知道下毒的人是谁,用什么方法下的毒,也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毒,等他们知道自己中毒时,已无救了,他们的脸已因毒性发作而扭曲变形,他们的身子因肌肉痉挛而跪下。

  毒杀他们的“阴灵”也许还在千里外,也许就在他们附近。

  不管他在哪儿,他迟早总会来看看这些死在他毒手下的人,就好像一位名匠大师完成一件精品后,总忍不住要来欣赏欣赏自己的杰作。

  可是从来都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看到他的真面目,因为他一定要等到他的对象全都死光了之后才会来,他总是会安排他们死在一个静僻荒凉,很少有别人会去的地方。

  这个干涸的绿洲本来已很少有人迹,现在这些人都已死光了。

  所以“阴灵”也很快就会来了。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他究竟是人?还是幽灵鬼魂?

  班察巴那的心跳已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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