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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他们本来的确都是久经训练,百战不死的健儿,可是这一次他们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战马惊嘶,奔出营地,轿子也已被抬走,三顶轿子都被抬走。

  蹄声渐远,渐无,欢饮高歌也不复再有,连燃烧的营火都已将熄灭。

  天已快亮了。

  黎明前总有段最黑暗的时候,帐篷里的羊角灯仍然点得很亮。

  宋老夫子“醉了”,严老先生“累了”,该走的人都已走了。

  小方还没有走。

  但是他也没有坐下来,他一直静静的站在那里,彷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别人的来去,也没有注意到卜鹰和班察巴那的存在。

  他的人明明在这里,却又彷佛到了远方,到了远方一个和平,宁静,无恩无怨无情无爱的地方。

  卜鹰凝视着他,忽然问:“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该做得这么绝?”

  没有回答。

  “我不管你怎么想,只要你明白一点。”卜鹰道:“敌我之间,就像是刀锋一样,既无余情,也无余地,我若败了,我的下场一定更惨。”

  他慢慢的接着道:“何况这一次本来就是他们来找我的,我们既然不能不战,要战,就一定要胜;要战胜,对敌人就绝不能留情。”

  这是不变的真理,没有人能反驳。

  卜鹰道:“这道理你一定也明白。”

  小方忽然大声道:“我不懂。”

  他看来就像是忽然自噩梦中惊醒:“你们做的事,我全都不懂。”

  班察巴那苍白英俊的脸上已有很久未见笑容。

  “你不懂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他们将那第三顶轿子抬走?”

  “你们为什么?”小方早已想问这句话。

  班察巴那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

  “你不懂,只因为有很多事你都听不见,有很多事你都看不见。”

  他不让小方开口,因为他一定要先将自己应该说的话说出来。

  “你不懂,只因为你还年轻,还没有经过我们这么多惨痛的经验。”班察巴那的态度严肃而诚恳:“如果你也跟我们一样,也曾在这块大地上生活了二十年,几乎死过二十次,那么你也会听见一些别人听不见的事,也会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了。”

  他的态度使小方不能不冷静下来。

  “我听不到什么?”小方问:“你们又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那顶轿子比其他两顶都重一点。”班察巴那道:“而且轿子里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卜鹰替他接下去说:“是两个女人的呼吸声,其中有一个的呼吸已经很微弱。”

  小方已经发现自己应该学习的事还有很多,远比他自己本来的想象中多得多。

  不过他还是要问:“你们怎么知道轿子里是两个女人?女人的呼吸难道也跟男人有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知道轿子里是两个女人。只因为那顶轿子只比搜魂手坐的那顶重一点。”

  卜鹰又道:“我们是从抬轿子的人脚带起的尘砂上看出来的。”

  这次是班察巴那替他接着说了下去:“轿子的质料和重量都是一样的。”班察巴那道:“搜魂手练的是外功,人虽然瘦,骨头却重,而且很高,大概有一百二十斤左右。”

  “那两个人加起来最多只比他一个人重二三十斤。”

  班察巴那下了个很奇怪的结论:“这个重量刚好是她们两个人加起来的重量。”

  小方当然立刻就问:“她们两个人?哪两个人?你知道是哪两个人?”

  “我知道。”班察巴那道:“其中一定有一个是娇雅。”

  “娇雅?”小方从未听过这名字:“娇雅是什么人?”

  班察巴那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悲伤!

  “如果你要了解娇雅这个人,就一定要先听一个故事。”

  他说的是个悲伤的故事!

  娇雅是个女人,是千百年前,生长在圣母之水峰北麓,古代的廓尔喀族中一个伟大而圣洁的女人,为了她的族人,而牺牲了自己。

  在凶恶歹毒强悍无耻的尼克族人围攻廓尔喀部落时,她的族人被击败了。

  尼克族的标志是“红”,带着血腥的“红”,他们喜欢腥红和血污。

  他们的酋长活捉了娇雅,玷污了她。

  她忍受,因为她要复仇。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她终于等到机会,救了同族那个被俘的酋长,救了她的族人。

  她自己也不得不牺牲。

  等到她的民族复仇大军攻入尼克族酋长的大帐下时,她已化作芳魂。

  是芳魂,也是忠魂。

  她手里还紧握着她在临死前写给她情人“果顿”的一首情曲。

  是情曲,也是史诗。

  请拾得这支歌曲的人。

  妥交给我那住在枯溪下的果顿。

  我爱的果顿,你一定要活下去。

  你要生存,就该警惕。

  时刻警惕,永远记住,记住那些喜欢污腥血红的人。

  他们是好杀的。

  你遇到他们,也不必留情。

  你要将他们赶入穷海,赶入荒塞,重建你美丽的故国田园。

  故国虽已沉沦。

  田园虽已荒芜。

  可是只要你勤勉努力,我们的故国必将复兴,田园必将重建。

  她的情人没有辜负她,她的族人也没有辜负她。

  她的故国已复兴,故国已重建。

  她的白骨和她的诗,都已被葬在为她而建的娇雅寺白塔下。永远受人尊敬崇拜。

  这是个悲惨的故事,不是个壮烈的故事,永远值得后人记忆警惕。

  千千万万年之后的人,都应该为此警惕。

  因为真理虽然常在,正义虽然永存,人世间却还是难免有些血腥的人,每个人都应该像娇雅一样,不惜牺牲自己去消灭他们。

  现在班察巴那已说完了这个故事。

  小方没有流泪。

  一个人如果胸中已有热血沸腾,怎么会流泪?

  不过他还是不能不问。

  “她的白骨既然已埋在白塔下,你们说的这个娇雅是谁?”

  班察巴那的回答又让他惊讶。

  “我们说的这个娇雅,就是你一直认为她就是水银的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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