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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关系人的意思,就是说他已经在中土有一种非常重要的人际关系,在江湖中的地位也已经非常重要,可是在暗中,他却和另一个国家另一个社会有另外一种神秘而暧昧的关系。”长腿格格眨眨眼,好像是没有听懂的样子。她的眼睛极清澈、极明媚,而且有一种接近翡翠般的颜色,显得特别珍奇而高贵。

  可是一个女人如果有了她那样的身材和她那样的一双长腿,还有谁会注意到她的眼睛?苦行僧又解释。他好像真的相信她不懂,所以又解释,一直等到她完全明白为止,又好像因为他根本不怕等,因为时间已经是他的。只有胜者才能拥有时间,对败者来说,时间永远是最致命的毒素。“你透过一个非常重要的关系人,知道了我这个人和你要做这三件事有多么重要的关系,”苦行僧说,“最重要的一点居然还不是我,而是我这个组织。”

  “组织?”

  “是的,组织。”

  “什么组织?”长腿格格问:“组织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苦行僧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从桌下某一处秘密的地方拿出了一个卷宗。一个粉红色的卷宗。这个卷宗里有三个人的资料,三个女人,同样神秘、同样美、同样和这次行动有非常密切的关系。第一个人就是——姓名:郎格丝 代号:狼来格格 女,二十五岁,波斯混血,未婚。父:郎波,来往丝路经商之波斯胡贾,入关三年后即获暴利,成巨富,据说曾在一年中搜购黄金达两千七百斤之多。(注:此批黄金,至今下落不明,亦未见其流出中上。) 母:花凤来,苏州人,江南名妓,身材极高,长大白皙,精于内功,有“白布腰带”之称,一夕缠头,非千金不办。(注:白布腰带者,是说她全身柔若无骨,可以像腰带一样缠在你身上也。)

  写这份资料的人,对文学的运用技巧并不十分高明,却有一种很特别的趣味,可以让男人看了作会心的微笑。

  可是看在这位长腿姑娘的眼里,就完全是另外一口事了。她的脸色已发青,但是她还要看下去:郎格丝三岁时即被其父携回波斯。郎波回国后,献中土珍宝玩物七十二件,为大君寿,得以出入宫廷,郎格丝十一岁时,拜在波斯大君爱妃膝下为义女。同年,中土华山剑派因门户之争而有血战,三大高手中的“青姑”愤而叛门,携女徒四人赴波斯,亦为大君爱妃所礼聘,入宫为女官。同年,郎格丝拜青姑为师,习华山剑法,因其四肢长大,反应灵敏,故学剑极快。(注:郎格丝发育之早,亦非中土少女们所能想象。)

  长腿姑娘的脸又红了。她不怕赤裸裸的面对任何一个男人,因为她根本不在乎。可是她发觉自己的隐私被知道得这么多的时候,她却在乎了。她甚至怀疑,她在镜子前面欣赏自己时所作的那种动作,这个男人是不是也知道得非常清楚,而她连这个男人的脸都没有看到过,甚至连手都没有看到。这个苦行僧的眼色,有时候就像是一面镜子。揭人隐私是个多么令人痛恨的事,大概是每个人都明白的。以揭人隐私为手段而求达到自己某种目的的人,是种多么令人厌恶憎恨的人,大家也应该明白。

  郎格丝心里虽然充满了痛苦愤恨与羞侮,但她却还是要看下去。虽然有关她的资料已到此结束,她还是要看下去。因为苦行僧告诉她:“下面这些资料,是另外两个人的,你大概不愿再看下去,因为你既不认得她们,也没有听过她们的名字。”他说:“你一定会觉得,你跟她们这两个人,根本完全没有一点关系。”事实也正是这样子的。

  “可是你一定要看下去,”苦行僧告诉她:“因为这两个你完全不认得的女人,其实是跟你有关系的。”他甚至还强调,“我可以保证,你永远都想不到她们和你的关系有多么密切。”所以郎格丝一定要看下去,她看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她从未看见过的。这个人姓苏,叫苏佩蓉。苦行僧的确没有骗她,因为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个叫做苏佩蓉的女人,竟然就是——

  姓名:苏佩容。代号:苏苏,女,二十三岁。父:苏诚,又名苏成,又名永成,又名无欺,又名不变,又名一信,江湖人称“吃亏就是占便宜”,苏吃亏。(注:又诚实,又守信,又肯吃亏,是不是一个好人呢?这个人,真是好极了。)这一点其实是不必注明的,因为这位苏先生平生根本没有吃过亏,“吃亏就是占便宜”的意思,只不过是说别人只要碰见他就一定会吃亏,别人吃了亏,占便宜的就是他。

  在苏先生这一生中,走遍南北,认得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能够不被他占上点便宜的,恐怕连一个都没有。像这么样一个人,被他骗到手的女人当然也不少,替他生下苏佩容这个女儿的,却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因为这位女士也和他一样,也是以骗为业的,被她骗过的男人,绝不会比他少。这位女士的名字,赫然竟是花凤来,下面记载资料,也和上一份资料完全相同。

  郎格丝终于明白苦行僧为什么一定要她看这份资料了。这个本来好像跟她完全没有关系的女人,居然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妹。另外一个女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郎格丝不笨,她的四肢虽然发达,头脑并不迟钝,她的反应通常都要比别人快一点,她当然已经可以想象得到,这份卷宗里的第三个女人和她有种什么样的关系了。她想的果然不错,第三个女人果然是:

  姓名:李蓝袖。代号:袖袖,女,二十一岁。父:李蓝衫,十三岁成秀才,十六岁入举,“蓝衫才子”名动学林,却于进士无缘,可是十九刚过时就已成为武当后起俗家弟子中的第一名剑,“蓝衫剑客,剑如南山,采菊东篱,悠然而见。”以那种悠悠然的剑法,在一年中连胜一十九战。(注:可是这位文武双全的才子剑客死得太早,就在他声名到达巅峰的那一年,他就死了。)

  那一年也是他成亲生女的一年,他的女儿还在襁褓中,他就已死在中原一点红的剑下。那一年,他才二十岁,那一年,也正是楚留香的名声刚刚开始被江湖中人注意的时候。那一年楚留香才十余岁,苏蓉蓉、宋甜儿、李红袖也才是少女。那一年的元宵夜,胡铁花和人拼酒时,已经可以一口气连喝黄酒二十八斤。那一年楚留香的另一个好朋友姬冰雁,已经赚到了他这一生中的第一个一百万两。不是铜铁锡,而是银子,纯净的白银。

  那一年当然也就是李蓝袖出生的时候,她的母亲当然就是:母:花凤来,苏州人,江南名妓——郎格丝用不着再看下去,下面的资料,她用不着看也已经可以背得出来。这个本来和她完全连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李蓝袖当然也是她异父同母的姊妹。她忽然觉得很好笑,而且真的笑了,笑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苦行僧一直在静静的看着她,直等她笑完了,才淡淡的说:“令堂是位很特殊的女人,结识的男人也很特殊,能让她为他生孩子的,当然更特殊。”苦行僧说:“所以你三位姐妹,不但继承了令堂的聪明和美丽,多少也继承到一点你们的父亲的特性。”他说得很温和,听不出丝毫讥诮之意,但却可以让聪明的人难受得要命。

  郎格丝已经有了这种感觉,因为她知道他将要说出的都是事实。而事实通常都还比谎言伤人。“你当然知道苏苏就是我特地派去照顾慕容的两个人其中之一。”苦行僧说。“是的。”郎格丝承认:“我知道。”

  “那么,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她就是刺杀柳明秋的人。”

  “是的。”

  “柳明秋纵横江湖,艰辛百战,出生入死,经验是何等老到,怎么会栽在一个小孩子的手里?”苦行僧问。“因为他完全没有提防她。”苦行僧立刻又问:“她既然已有杀他的意思,像柳明秋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看不出来?”郎格丝沉默,因为她已知道苦行僧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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