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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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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个瞎子,你们如果知道他是谁,说不定现在就会一头撞死。”他脸上那一根根充满了怨毒的肌肉,忽然又扭曲成一种说不出有多诡异的笑容:“因为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谁的。”丝和丝路虽然都是逼供的好手,可是现在却再也逼不出他一个字来。因为他已经死了,说完这句话他就死了,他死的时候,他的脸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朵在月光照耀下随时都可能变换颜色的兰花。那个幽灵般的白袍女人,随风飘入夜空中时,仿佛曾经向铁大老板和丝路挥了挥手,她那白色的衣袖飘舞在暗夜里,看起来也仿佛是一朵兰花。这时候已经是午夜,晚风中依稀彷佛送过来一阵清清淡淡的兰花香气。 “楚留香真的已经死了。” “是的。” “你有把握?” “我有!”柳先生黯然道:“本来我也不信他会死的,深沉阴险如无花和尚和南宫灵,绝艳惊才如水母和石观音,他们都不能要他死,还有谁能?”不盲的盲者一双白多黑少的眼中似已有了泪光。“可是他的确死了,是死在一个女人手里的,一个美似天仙,其实却如同魔鬼一样的女人。”柳先生说:“她的名字叫林还玉。” “林还玉?” “是的,”柳先生说:“还君明珠双泪垂,还君宝玉君已死。君死妾丧情亦绝,天上地下永不聚。”慕容也是多情人,“君死妾丧,永不相聚。”他痴痴的咀嚼着这几句愁词,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只能说:“这一定也是极尽悱恻缠绵让人爱得你死我活的故事,幸好我现在根本不想听。”慕容说:“现在我他妈的根本没心情来听这种见了活鬼的狗屁故事。”温文尔雅的慕容公子也会骂人的,他只有在骂人的时候,心里才会觉得痛快一点。当然也只有在心里最不痛快的时候才会骂人。 午夜。从风中飘送过来的兰花香气更清更轻更淡,却仍未消失。人却已消失。杀人的人,冷煞的人的风,幽灵般的白袍女人,都已消失在暗夜中,只留下一个暂时还不曾消失的尸体和一个已经被割掉头颅的死人。铁大老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好香,真的香。”他说:“难怪有学问的人都说,只有兰花的香气,才是王者之香。” “难道楚香帅那种名闻天下的郁金香花香气,也比不上?” “当然比不上。” “为什么?” “因为那种香气现在已经没有了。” “是不是因为楚留香这个人现在也已经没有了?”丝路故意问。“是的。”于是铁大老板和丝路一起大笑,好像根本忘记了王中平刚才说的那句话。“不管怎么样,你们这一次都必败无疑,因为那个瞎子——”王中平是从不说谎,铁大老板对他说的话,一向都很信任,这次他这么说,也绝不会没有原因。可是这一次铁大爷却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甚至好像根本忘记了刚才曾经看见过一个瞎子。这时候月已将圆,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中秋夜的前二夕、铁大老板与慕容公子的决战时刻,就在中秋月圆夜。 第四章决战夕前 慕容坐下来。坐在一个用江南纤锦缎制成的在圆墩上,坐在一张有汉时古风的低几前。他已经不在那个废园旧宅里。他在一架高台上。台在高处,高十九丈,高高在上,是用一种极粗的毛竹架成的,架在一个斜坡上,高得可以看见远处的灯火─远处那个小镇的灯火。近处也有灯火,灯火就在高台下。将过黄昏,才过黄昏。忽然间,无边无际的冷秋夜色就把这一片山坡笼罩住了。 然后灯火就亮起。各式各样大大小小不同的灯,各式各样明明暗暗闪闪灭灭的火光,亮起在各式各样形状不同的营地帐篷前,照亮了各式各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同的脸。唯一相同的是,每一张脸上,都同样带着种疲惫憔悴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因为他们都被迫离开了他们的家─他们的家,就在那个好像忽然死掉了一样的小镇上。 他们的家,纵然贫乏,但却仍然是温暖的,灶火常热的厨房,每天都洗得非常干净的碗筷,总是会让丈夫和儿女吃得饱的饭菜,睡惯了的床,厚厚软软的棉被,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可以使孩子们绽开笑容的甜食干果冰糖,醰子里也许还有一点酒,枕头下面也许还有一两本可以让夜晚过得更甜蜜的书。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的家?因为他们不能不走,因为他们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对于暴力根本无法反抗。所以他们只有走。 在他们听到“有两帮非常有力量的人,已经选择要在本来属于他们的这个小镇上作为火拚的场所”时,他们只有离开他们的家。因为他们都太软弱,也太善良。善良的人为什么总是比较软弱?刚出世的婴儿,埋头在母亲的乳房里,小孩子相互拥抱取暖,大孩子抱着一个包袱就睡着了,老太太老先生们或坐或躺,也不知是睡是醒,近处远处闪灭不定的火光,照得他们脸上的皱纹让人看起来更深。 那些大人们呢?肩负一家重担的一家之主,每天都要筹算一家之计的主妇,已经发觉妻子将要离他而去的中年男人,已经发觉丈夫跟她妹妹偷情的少妇,互相爱慕却又不能相聚的少男少女,一个个独坐在夜空下,他们心里的滋味又如何?家园仍在,却已未必再是他们的。劫后重生,以后日子是不是还会和以前一样?经过这一次劫难后,是不是还能活下去?天呀!有多少人的心里在悔恨,希望自己没有犯过以前犯过的那些罪恶。 慕容在高台上看着这些人,柳先生就在他身旁,那两个面蒙蓝巾穿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人也在,都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眼里仿佛流露出一抹悲伤怜悯,可是立刻就转向远方,远方的小镇上依旧有灯火。他眼中的怜悯忽然变成愤怒。“你说那两个乌龟一定已经走了,现在为什么还没有走?”他问柳明秋。“你看见了他们还在那里?” “没有。” “你只不过看见那里还有灯而已。” “对。” “人不是灯。”柳先生很平静的说,“人走了,还是可以把灯点在那里的。” “他们为什么要把灯点在那里?” “因为他们要让你认为他们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你去。”柳先生说:“他们在,你当然就不会去,在决战日之前,那二十九个人就可平平安安的埋伏在那里了。”不到必要时,这些人当然不能被发现,到了必要时他们才能发出致命的一击。柳先生非但眼不盲,心也不盲。 “你看见那里的灯火,你的心不定,他们才好好的回去休养,以逸待劳,以静制动。”柳明秋说:“如果你去了,万一发现他们的一处埋伏,他们还有什么好玩的?”慕容的态度立刻就已改变,立刻就承认:“对他们来说,那实在很不好玩。”他忽然又笑了,又问柳先生:“他们觉得不好玩的时候,应该就是我们觉得最好玩的时候,对不对?” “对。”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去。” “是的。” “好,我听你的。”慕容说:“你现在就去,带二十九个高手去,把他们那二十七处埋伏,全部连根拔出来。” “那倒不必。” “不必?”慕容显得很惊讶:“为什么不必?” “我根本不必带二十九个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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