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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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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黄昏,暮色渐深,夜色已临。盲者已经走在另一个市镇的一条小巷里,小巷深处,依稀仿佛可以听见一声声木鱼声,就好像盲者手里明杖点地声一样空虚单调而寂寞。寂寞又何妨?只有活着的人才会觉得寂寞,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有这种总是会令人冷入血液骨髓的感觉,那至少总比什么感觉都没有的好。盲者居然还没有死,他自己也在奇怪,那些人为什么没有杀他? 小巷尽头处、有一扇门,窄门。敲这扇窄门,敲一下,停,然后再敲四下,三快一慢,停,然后再两下,尽量要在这六次敲门声中,充塞入一种很奇怪而有趣的节奏感。于是窄门开了。来开门的人,是个天生就好像是为了来开这种门的人;窄窄的门,窄窄的人,提一盏昏昏沉沉的灯笼,平常得很,可是在平常中却又偏偏显得有点神秘兮兮的样子。窄门里是个已经荒废了的庭园,荒草没径,花木又枯,一位头白如霜腰弯如弓的老太太,独坐在屋檐下用“通草”结一朵花。假花。小小的白色假花。花未结成,就是死的。 大屋、高檐、长廊、孤灯,老妪,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远处的风声如弃妇夜泣。盲者停下,向老妪曲身致意。“三婶,你好。” “我好,我好,你也好、你也好。”老太太干干的脸上露出了难见的微笑:“我们大家都好,还都活着,怎么会不好?”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刚好结成一朵花,虽然苍白无颜色,但却很精致、很好看。看到她自己结成的这朵花,老太太脸上的微笑忽然僵死,就好像一个最怕蛇的人,忽然看到自己手里有一条蛇一样。这不是蛇,是一朵白色的菊花。看到自己结成了一朵假花,这位老太太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恐惧?盲者看不见她这种突然的变化,只问:“侄少爷呢?” “他也不错,他也很好,”老太太再次露出笑容:“看样子他最近也死不了的。” “那就好极了。”盲者脸上也有笑:“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能、能。”老太太说:“你进去,他本来就在等你。”盲者踏上级级苔痕浓绿的石阶,走上长廊,白色的明杖点着旧的地板,“笃、笃、笃”,从老妇的身边绕过去,走入了一扇门。他听见老太太一直不停的在咳嗽喘息,却看不见她忽然开始在流泪。眼泪滴在花瓣上,晶莹如露珠。无论是老妪的泪,还是少女的泪,都同样清纯晶莹。眼泪就是眼泪,眼泪都是一样的,可是这个看来心死已久的老妇人,为什么会忽然为一朵假花流泪呢? 这间房是非常陈旧的,应该到处都可以看得见蛛网积尘虫鼠,可是这间屋子,却被洗得像是条刚被一个勤快的妇人从胰子水里提出来的床单那么干净。甚至连铺地的槐木板,都已经被洗得发白。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桌椅摆设家具字画杯盏,别的屋子里应该都有的,这里全都没有。 这间屋里只有一盏灯,一张榻,三个人。三个人里有两个是站着的,这两个穿一身直筒筒的蓝布长袍子,直盖到脚面,袖子也长得可以盖住手,甚至连脸上都罩着个蓝布套子,除了一双眼睛外,别的地方全都看不见。可是一个明眼人只要看她们的体态和行动,还是可以看得出她们都是很细心的少女。 另外一个人斜倚在软榻上,是个非常清秀,非常年轻的男人,有两条非常浓的眉,和一双大眼,清澈明亮得就好像天山绝顶上那个大湖一样,眼神里还充满了一种飞扬欢跃的神采,看起来又好像是个刚赢得猎鹿大赛的牧野健儿。年轻的生命,飞扬的神采,充沛的活力,无比的信心,异常出众的外貌,富可敌国的家世,可是—— 盲者走进来,向少年致敬意,少年不还礼,只露齿而笑。只笑,虽然不还礼,可是笑容温良。“十叔,你去过了?有没有看见那个大块头?”少年的声音不但温良而且爽朗,“那个大块头有没有看见你?”盲者微笑。“铁大爷又不是个瞎子,怎会看不见我?” “可是,就算他看见你,一定也好像没看见一样,因为他根本看不出你是谁。”少年用一种非常兴奋的神态问盲者,“对不对?” “对。”少年大笑。“那个有眼无珠的王八蛋,怎么会认得出你这个瞎子就是柳先生?”盲者也笑了。“你不能怪他们,我装瞎子的本事,一向是第一流的。”盲者说。“就算你装得不像,他们也想不到的。”少年说,“天下第一眼,‘明察秋毫’柳明秋柳先生,怎么会是个瞎子,谁想得到?”他的眼神忽然黯淡,淡如秋之晨月。“天下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譬如说,又说谁能想得到当代四公子中的江南慕容,居然会——” 江西熊,吃不穷,喝不穷。江南慕容,玲珑百变无穷。关东怒,一怒之下,尸横无数,再怒之下,尸横四处。江东一柳,剑法风流无敌手。这位江南第一的名公子,并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这句话,他的表情忽然又改变了,忽然又问盲者:“那个大块头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身旁总是带着一大票中看不中吃的小伙子?” “这一次好像有一点不同。”不盲的盲者说,“这一次他带去的人,至少有二十七个有用,而且非常有用。” “非常有用?”慕容公子问:“多么有用?”柳明秋问:“公子虽然是江南人,想必也应该知道,在湖广闽粤的名公巨卿府邸中,有一个最出名的戏班子,叫做‘弄玉’班。” “我知道。”慕容笑了:“我早就听说过了。”他笑得好像有点不太正常,不怀好意,因为这个“弄玉班”就是这样子的,就希望有钱的公子哥儿对他们不怀好意。他们都是从四五岁的时候就进了“弄玉班”,从小就要接受极严格的训练,能歌能舞能酒能弹,不但多才多艺,而且善解人意。 “其实他们真正精通的,并不是这些事。”柳明秋说。“不是这些事是什么事?” “是杀人。”柳先生说:“要怎么样才能在最适当的时候,把握着最有利的机会,用最快速有效的方法杀人,而且要在杀人后全身而退。”他说:“这才是弄玉班那些漂亮的男优们,受训的最终目的。” “难道那些可爱的小男孩都是可怕的杀手?”慕容公子问。“是的。”柳先生说:“杀人的代价是不是通常都要比取悦别人的代价高得多?” “是的,”慕容不能不承认,“一般来说,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所以他们明为优倡,其实却从小就要接受非常严格残酷的杀人训练。”柳先生说:“经过十年到十二年的这种训练后、他们每个人都被训练成一个非常有效的杀人者。” “有没有人不能接受呢?” “有。”柳明秋说:“不能接受,就要被淘汰。” “被淘汰的,就只有死?” “是的。”柳明秋说:“经过每年一次的淘汰之后,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些人每一个都冷酷无情,都有毒蛇般的灵动狡黠,狐一般的奸猾,骆驼般的忍耐,而且都精通缩骨、易容、狙击、突击、刺杀,尤其是其中一部分叫‘丝’的人。” “丝?”公子问:“丝缎的丝?” “是。” “他们为什么要叫做丝?” “因为他们都是经过特别挑选,在弄玉班的训练之后,又被送到东瀛扶桑的‘伊贺谷’去受三年忍术训练的人。”柳先生又解释:“经过这种更严格更残酷的忍者训练之后,他们每个人都能将身体像蛇一样扭曲变形,躲藏在一个别人绝不能躲进去的隐密藏身处,等到一个最有利的时机,才风窜而出,狙击突袭,杀人于瞬息之间。” “哦?” “他们有时甚至可以不饮不食、不眠不动,蜷曲在一个很窄小的地方三两天,可是只要一动,对方通常就死定了。”柳先生说:“他们这种形态,就好像毒蛇中最毒的那种‘青竹丝’一样。”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叫青竹丝?” “因为他们的掩护色并不一定是青色的,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蛇。”慕容公子笑了。“有理,非常有理。”他衷心称赞:“丝,就是丝,哪里还有更好的名字?”江南慕容世家的传人,品鉴力一向是非常高明,这一点从来也没有任何人能否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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