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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胡开树是慢慢的退出去的。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多么快,也快不过史天王和白云生。

  他从这间已经有了血腥味的大屋退入阳光下。阳光灿烂,海水湛蓝。

  老太太和小媳妇仍在一针针一线线的修补着她们丈夫兄弟子孙的破衣裳和破渔网,赤着膊的孩子们仍在她们旁边的沙滩上玩着五颜六色的贝壳。

  整理渔船的两个年轻人已经不知在甚么时候溜到甚么地方去干甚么去了。

  木屋里的史天王和一直守护在史天王身旁的白云生都依旧留在木屋里,并没有追赶阻拦他的意思。

  胡开树的精神又振起。

  ——只要你能活着上得了那条船,你就能活着回去。

  这件事并不难。

  那条船依旧泊在浅滩上,距离他最多也只不过有二三十丈而已。

  在这段距离中,已经没有甚么人能阻拦他。这种机会他怎么会错过?

  早潮已退去很久,海滩上的沙子已经被晒干了,用脚踩一踩,已经很有力量。

  胡开树的脚用力一蹬,左脚用脚跟,右脚用脚尖,两股力量一配合,身子已凌空掠起。以他的轻功,只要三五个起落,就到了那条船上了。

  想不到就在他身子刚掠起来,忽然有一大片五颜六色的贝壳暴雨般打了过来。

  贝壳是从那些赤着膊的小孩子手里打出来的,带起的急风破空声却好像是从机簧弩匣中打出来的利箭一样。

  胡开树的力还没有使尽,凌空翻腾,借力使力,又翻了个身。

  就在他翻身的时候,天色彷佛忽然暗了,彷佛忽然有一片乌云掩住了阳光。

  天空澄蓝,一碧如洗,哪里有乌云?掩住他眼前阳光的,只不过是一片渔网。

  好大的一大片渔网。

  渔网是从那些老太太、小媳妇手里撒出来的,就好像真的是一大片乌云,胡开树前后左右的退路都已在这片乌云的笼罩下。

  他的力已尽了。

  他已经完全没有闪避招架抵抗的力量,那条近在眼前的渔船,已经变得远在天涯。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道闪电飞来,刺穿了乌云,刺破了渔网。

  天空澄蓝,一碧如洗,怎么会有闪电?这道闪电只不过是一柄剑的剑光。

  好亮的剑光,好快的剑!

  剑是从司徒平手里刺出来的,一直都静静的坐在那里的司徒平。

  他静坐的时候静如大地,他一出手,他的剑就变得快如闪电。

  谁也想不到他会忽然出手,胡开树也想不到。

  渔网穿破,胡开树穿出,远在天涯的渔船又近在眼前。

  可是司徒平也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一张白脸,一双冷眼,一柄利剑。

  生死就在呼吸间,胡开树能对他说甚么?最多也只不过能说一个字:“谢。”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这个字居然说错了。因为就在他说出这个字的时候,以一双冷眼看着他的司徒平,已一剑洞穿了他的心脏。

  司徒平又坐下,安安静静的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就好像甚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惜谁也不能否认已经有事情发生过了,而且是件谁都无法了解、也不能解释的事。

  ——他救了胡开树,为甚么又要将胡开树刺杀于剑下?

  ***

  “司徒平。”

  这位史天王一直像是木头人一样站在这间木屋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从这个角落里,不但可以看到屋子里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动作,也可以看到海洋。

  “你就是后起这一代剑客中,被人称为第一高手的司徒平?”

  “不能算是第一,但也不能算是第二。”司徒平说:“第一与第二间的分别,也只不过在剎那毫厘间而已。”

  “说的好。”

  “我说得不好,我说的是实话。”

  “你是来投靠我的?”

  “我投靠的不是你,是海。”

  “海比我更冷酷无情。”

  “我知道。”司徒平说:“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这么做。”

  “为甚么?”

  “因为海无情,海上的风云瞬息万变,就好像剑一样。”司徒平说:“只有在海上,我的剑法才能有精进。”

  “你的想法不错,可是你刚才却做错了。”史天王淡淡的说:“一个人如果死了,他的剑法就再也无法精进。”

  “我知道。”

  “在海上,违抗我的人就是死人。”

  “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要杀胡开树,为甚么要救他?”

  “他也学剑,我不能眼看他死于妇人孺子之手。”司徒平说:“我杀他,只因为他已然必死,既然要死,就不如死在我的剑下。”

  “你呢?”史天王问:“如果你要死,你情愿死在谁手里?”

  司徒平冷冷的看着他,看着他们,看了很久,忽然冷笑:“你不配问我这句话,你们都不配!”

  “为甚么?”

  “因为你们谁也不敢承认自己就是史天王。”

  楚留香已经开始在替这个倔强而大胆的年轻人担心了。

  他相信从来也没有人敢在史天王面前如此无礼,“在海上,违抗史天王的人就是死人。”这句话也一点不假。

  想不到史天王却大笑:“好,好小子,你真有种。我手下像你这么有种的人还真不多。”

  史天王盯着司徒平:“像你这样的人来投靠我,我若杀了你,我还算甚么史天王,还有谁肯死心塌地的为我拼命?”

  他居然放过了这个年轻人,居然收容了他。

  楚留香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怀疑了。

  ——史天王究竟是不是传说中那么残酷凶暴的人?

  这个世界上也许根本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就正如根本没有人能分辨谁是真正的史天王一样。

  “楚香帅。”

  史天王忽然用一种非常有礼的态度面对楚留香,措词也非常斯文优雅,就像是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香帅之才,冠绝天下,香帅之名,天下皆闻,却不知香帅此来有何见教?”

  “史将军说得实在太客气了。”楚留香苦笑:“我本来实在也该说些动听的话,只可惜我说不出。”

  “为甚么?”

  “因为我的来意实在不太好。”

  “哦?”

  “我本来是要来杀你的。”楚留香叹了口气:“只可惜现在我又不能不改变主意。”

  “为甚么?”

  “因为我根本分不出我要杀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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