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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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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瓷的酒坛上用彩釉绘着二十朵牡丹。 这是真正的花雕,二十年陈的绝顶花雕,胡铁花饮尽一坛。 一坛已尽,还有一坛。 “你为甚么不再喝?”花姑妈问他:“你也应该知道能喝到这种酒是很难得的。” “好酒难得,好友更难得。” 胡铁花敞开了衣襟,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花棚下一张石桌前的一个石凳上。 “要是那个老臭虫知道有这么样两坛好酒都被我喝光了,不活活的气死才怪,老臭虫变成死臭虫就不好玩了。” “你要留一坛给他喝?” “不是给他喝,是陪他喝,他喝酒虽然比倒酒还快,我也不慢,他喝半坛,我也不会少喝一点。”胡铁花开怀大笑:“所以他喝下半坛时,我已经喝了一坛半。” 花姑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他,又用一种很特别的声音问:“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呢?” “他为甚么不会来?” 本来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胡铁花忽然又清醒了,一双眼睛忽然又瞪得比牛铃还大。 “我肯替你们做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这件不是坏事,要是我不能在五月初五之前把公主送到史天王那里,那个狗屎天王就一定会杀过来,就算你们能击退他,这一路上的老百姓的血也要流成河了。” 胡铁花厉声道:“可是你们只要敢动楚留香,我就先要把你们这个地方变成一条河,一条血流出来的河。” 花姑妈没有说话。 她很少有不说话的时候,现在居然没有说话,因为远方忽然有一阵缥缥缈缈、幽幽柔柔的琴声传了过来,一种无论任何人听见,都会变得暂时说不出话的琴声。 ——一朵花开放时是不是也有声音?有谁能听得出那是甚么声音? ——花落时是不是也有声音? *** 花落无声,肠断亦无声。 有声即是无声,无声又何尝不是有声?只不过通常都没有人能听得清而已。 花落时的声音,有时岂非也像是肠断时一样? *** 琴声断肠。 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一片片飘落,飘落在光亮如镜的桧木地板上,飘落在楚留香膝边。 剑一般的花枝已刺在他的眉睫间,这一刺已是剑术中的精髓。 所有无法无相无情无义无命的剑法中的精髓。 这一剑已经是禅。 禅无情,禅无理,禅亦非禅。非禅也是禅,非剑也是剑。 到了某一种境界时,非禅的禅可以令人悟道,非剑的剑也可以将人刺杀于一剎那间。 楚留香却好像完全不明白。 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根花枝能将他刺杀于剎那间。 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剎那。 如果这根花枝刺下去,那么在一弹指间楚留香就已经死了六十次。 *** 琴声断肠,天色渐暗。 花姑妈看胡铁花,神情忽然变得异常温柔,真的温柔,从来都没有人看见过的那么温柔。 “你醉了,你喝的本来就是醉人的酒,你本来就应该知道你会醉的。” 一阵风吹过,一瓣花飘落。 “花会开也会落,有花开时,就应该知道有花落时,因为花就是花,既然不能不开,就不能不落。”花姑妈幽幽的说:“这就好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应该醉的,就非醉不可,应该死的,也非死不可?” 胡铁花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琴声,还是花姑妈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酒中某一种醉人的秘密,竟在这个他既不能醉也不会醉的时候让他醉了。 可是他还能听到花姑妈说的话。 “花开花落,人聚人散,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的声音中确实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人在江湖,就好像花在枝头一样,要开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 *** 一剎那的时间虽然短暂,可是在某一个奇妙的剎那间,一个人忽然就会化为万劫不复的飞灰,落花也会化作香泥。 现在天色已渐渐暗了,落花已走,千千万万的剎那已过去,剑一般的花枝,却仍停留在楚留香的眉睫间,居然还没有刺下去。 忽然间,又有一阵风吹过,落花忽然化作了飞灰,飞散入渐暗渐浓的暮色里,那一根随时可以将他刺杀于飞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断落在他眼前。 这不是奇迹。 这是一个人在经过无数次危难后所得到的智慧与力量的结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飘散飞起时,它的枝与瓣就已经被楚留香的内力变成了有形而无质的“相”。虽然仍有相,却已无力。 杜先生的神色没有变。没有一点惊惶,也没有一点恐惧。 因为她知道宝剑有双锋,每当她认为自己可以散乱对方的心神与眼神时,她自己的心神与眼神也同样可能被对方散乱。 这其间的差别往往只不过在毫厘之间,如果是她对了,她胜,如果是她败了,她也甘心。 “我败了!”杜先生对楚留香说:“这是我第一次败给一个男人。” 无论是胜是败,她的风姿都是不会变的。 “既然我已经败在你手里,随便你要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 楚留香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庭园寂寂,夜凉如水。 也不知道是在甚么时候,夜色已笼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一弯银钩般的新月升起。 等到楚留香再回过头去看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可是琴声仍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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