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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生死之交(3)


  他紧握着双拳,哼哼道:“楚留香,楚留香,我——我那天为什么不杀死他。”

  黄鲁直怔了半晌,只是不住喃喃自语道:“有这种事?世上真会有这种事?”

  黑衣人霍然站起,又“噗”地坐了下去,但全身似乎已呈虚脱,连紧握着的双手也松开了。

  过了半晌,他竟纵声狂笑起来。

  黄鲁直变色道:“你——你——”

  黑衣人狂笑道:“我没有怎样,只不过是在笑我自己而已,我‘雄娘子’一生中也不知毁了多少人的女儿,现在别人只不过杀我一个女儿,我为何要恨他?这也许就是报应,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

  说到后来,他的狂笑已变成痛哭。

  但戴独行、胡铁花和楚留香,却已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今天晚上也遇见了很多意外的事。

  可是,任何事也不会比这件事更令他们吃惊了。

  这神秘的黑衣人,原来就是“雄娘子”。

  难怪他说:“天下的人都要将他杀之而后快”。

  难怪他脸上的面具如此精巧,行踪如此诡秘。

  轻功又如此高妙。

  难怪他说:“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君子剑会和他交朋友。”

  武林中公认的第一君子,竟会和采花淫贼交朋友,原是任何人都梦想不到的事,难怪他要和黄鲁直形影不离,原来他就是要以黄鲁直的身份来掩护自己。

  难怪黄鲁直再三说:“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希望楚留香不要追究。”原来他就是怕楚留香发现他的秘密。

  这些令人想不通的事,现在他们总算都已想通了。

  可是,“雄娘子”不是明明已经死了吗?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已死在“神水宫”主人的手上。

  他为什么偏偏还活着呢?

  说话永无更改的神水宫主,为什么要为他撒谎?一生最恨男人的神水宫主,怎会偏偏为这最无耻的男人撒谎?

  这件事,却令楚留香他们更想不通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正在惊讶着,突听“哼”的一声,戴独行自他们身旁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他的人还未掠入窗户,已厉声道:“雄娘子,你认得我戴独行吗?二十年前,我已决心为江湖除去你这祸害,今日你还有什么话说?”

  雄娘子痴痴的坐在那里,出神的呆望着面前闪动的烛光,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怒骂。

  黄鲁直却已抢先一步,迎上了戴独行,沉声道:“他不是雄娘子,雄娘子早已死了。”

  戴独行狂笑道:“久闻‘君子剑’一生不说谎话,谁知却是个大言欺人,欺世盗名之辈,到了此时,居然还要说谎。”

  黄鲁直神色不变,缓缓道:“老朽并未说谎,无恶不做的雄娘子早已死了,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个已苦心忏悔了二十年的可怜人,已受了二十年痛苦折磨,从无一日能安睡的可怜人,一个刚知道女儿被人杀害的父亲。”

  戴独行冷笑道:“可怜?那些死在他手上的好女子难道就不可怜?他这一生所造下的罪孽,难道就能洗清?”

  黄鲁直道:“就算他所受的折磨还不足弥补他的罪孽,但他早已痛自悔改,已变成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善良,最规矩的人,所以你现在如果杀了他,并不是杀死个淫贼,而是杀死了一个善良的好人。”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想通了这点之后,若还要杀他,就请动手吧!他既不会反抗,我也绝不会拦,只不过——”

  戴独行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黄鲁直一字字道:“只不过我若见着生平好友死在面前,也绝不忍独生。”

  戴独行怔了怔,瞟了窗外一眼,似乎想要楚留香来为他做个主意,但楚留香现在却不愿现身。

  他自然不愿担起将司徒静杀死的罪,他已知道这件事在这种时候,无论谁也无法解释得清。

  只见黄鲁直神色已渐渐安详,目光也渐渐坚定,任何事都可以看出这种人的确是不会说谎的。

  戴独行叹了口气,喃喃道:“雄娘子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实在是运气,奇怪的是,他这种人,怎么会和你这种人交上朋友的呢?”

  他不让黄鲁直说话,接着又道:“其实我也已猜到,一个凶淫恶毒的人,是绝不会对自己的女儿像他那么样疼爱的——”

  楚留香发觉他说话的声音忽然有了变化,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了,而且越说越缓慢。

  他自己却像是并没有发觉,还在接着道:“雄娘子竟会对自己的女儿有如此深情,这实在也是令人难信的事,就凭这一点,我就该放了他。”

  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脸色已变了,说到“放了他”三个字时,他已冲到雄娘子面前,一拳击出。

  雄娘子并没有闪避,成名江湖六十年的“千里独行侠”这一拳击出,竟变得全无丝毫力气。

  黄鲁直脸色已大变,瞪着雄娘子道:“你——你为何——”

  戴独行嘶声道:“你还会什么,你我两人全都瞎了眼,看错了人。”

  这时胡铁花也已看出雄娘子竟在暗中施放了一种极恶毒的迷药,将戴独行和他的恩友黄鲁直迷倒。

  别人这么样对他,他却做出这种事来,“雄娘子”果然名不虚传,是世上是卑鄙恶毒的人。

  胡铁花只觉怒愤填膺,立刻就想要冲出去,谁知楚留香竟又拉住了他,而且还不让他说话。

  就在这时,雄娘子已站了起来,他目中已是热泪盈眶,却更衬得他那张冷漠的脸看来分外诡秘。

  只见他向戴独行深深一揖,嗄声道:“戴先生的不杀之恩,在下永生难以忘记,但戴先生也可以放心,在下绝不会让你后悔没有杀我的。”

  他转过身望着黄鲁直,又垂下头道:“至于你,我——我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你——你——”

  说到这里,他喉头已塞住,再也说不下去,而这时戴独行和黄鲁直也听不到什么了,他们都已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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