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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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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响声虽轻,但却使群豪为之一震。 只听雪衣人冷冷说道:“我见你年少英俊,武功不俗,是以方自敬你三分,也让你三分,你难道不知道么?” 柳鹤亭沉声道:“我又何尝没有敬你三分,让你三分?” 雪衣人目光一闪,道:“我一生行事,犯我者必杀,你三番两次地阻拦于我,难道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柳鹤亭突地轩眉狂笑起来,一面朗笑道:“不错,阁下武功,的确高明过我,要想杀我,并非难事,但以武凌人,不过只是匹夫之勇而已,又岂能算是大丈夫的行径?”笑声一顿,厉声又道:“人若犯你,你便要杀他,你若犯别人,难道也该被别人杀死么?” 雪衣人突地仰天长笑起来,一阵阵冰冷的笑,接连自他那狰狞丑恶的青铜面具中发出,让人听来,哪有半分笑意? 这笑声一发,便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而来,不可断绝,初发时有如枭鸣猿啼,闻之不过令人心悸而已,到后来竟如洪钟大吕,声声振耳,一时之间,满厅群豪只觉心头阵阵跳动,耳中嗡嗡作响,恨不得立时掩上耳朵,再也不去听它。 柳鹤亭剑眉微剔,朗声道:“此间人人俱知阁下武功高强,是以阁下大可不必如此笑法。”声音绵密平实,从这震耳的笑声中,一字一字地传送出去,仍是十分清朗。 雪衣人笑声不绝,狂笑着道:“上智之人役人,下愚之人役于人,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弱肉强食,更是千古以来不变之真理。我武功高过你等,只因我才智、勇气、恒心、毅力,俱都强于你等几分,自然有权叫人不得犯我,若是有人才智、勇气、恒心、毅力俱都高过于我,他一样也有权叫我不得犯他,这道理岂非明显简单之极!” 柳鹤亭呆了一呆,竟想不出该用甚么话来加以反驳。 只听雪衣人又道:“我生平恨的只是愚昧无知,偏又骄狂自大之徒,这种人犯在我手里——” 话犹未了,柳鹤亭心中突地一动,截口说道:“世人虽有贤愚不肖之分,但聪明才智之士,却又可分为几种,有人长于技击,有人却长于文翰,又怎能一概而论?阁下如单以武功一道来衡量天下人的聪明才智,已是大为不当,至于勇气、恒心的上下之分,更不能以此来做衡量。” 雪衣人笑声已顿,冷冷接口道:“凡有一技之长,高出群伦之人,我便敬他三分。” 柳鹤亭道:“自始至此,伤在你剑下的人,难道从无一人有一项胜过阁下的吗?” 雪衣人冷笑道:“正是!莫说有一技胜过于我之人,我从未杀过,便是像你这样的人,也使我动了怜才之心,即便是千万恶之徒,我也替他留下一线生机,万万不会将之伤在剑下,这点你知道的已该十分清楚了吧?” 他言语之中,虽然满是偏激怪诞之论,但却又叫人极难辩驳。 哪知柳鹤亭突又纵声狂笑起来,一面笑道:“阁下巧辩,的确是高明,在下佩服得很。” 雪衣人冷冷道:“我生平从未有一字虚言,何况我也根本毋庸向你巧辩!” 柳鹤亭笑道:“人们但有一言冲撞了你,你便要立刻置之死地,那么你又怎能知道他们是否有一技之长胜过于你?难道人们将自己有多少聪明才智,勇气恒心的标志俱都挂到了脸上不成?” 雪衣人隐藏在青铜假面后的面色,虽无法看出,但他此刻的神情,却显然呆了一呆,但却冷冷道:“言谈举止,神情态度,处处俱可显示一人聪明才智,我剑光之下,也定然可以映出人们的勇气恒心。” 柳鹤亭沉声道:“大智若愚,似拙实巧之人,世上比比皆是。” 雪衣人“嗤”地冷笑一声,道:“若是此等人物,我不犯他,他岂有犯我之理?他不犯我,我亦万无伤他之理,这道理岂非更加明显?” 此刻柳鹤亭却不禁为之呆了一呆,沉吟半晌,方又沉声道:“武林之间,本以“武”为先,阁下武功既高,别的话不说也罢,又何必苦苦为——” 雪衣人冷冷接口道:“你若真能以理服我,今日我便让那姓白的打回七下耳光,然后抖手一走,或则你能以武服我,我也无话可说!”语声微顿,目光一扫,冷削的目光,有如两柄利刃,自立在柳鹤亭身后的梅三思,扫到被费真、屠良强拉住的“银鞭”白振身上,冷冷又道:“至于这两个人么,无论琴棋书画,文翰武功,丝竹弹唱,医卜星相,他两人之中,只要有一人能有一样胜过我的,我便——” 柳鹤亭目光一亮,忍不住接口道:“你便怎地?” 雪衣人目光凝注,冷哼一声,缓缓道:“我从此便是受尽万人辱骂,也不再动怒!” 柳鹤亭精神一振,回转身去,满怀期望地瞧了“银鞭”白振一眼,心中忖道:“此人虽然骄狂,但面貌不俗,又颇有名气,只怕总会有一两样成功之学,强过于这白衣怪客亦未可知。”要知他虽深知这雪衣人天纵奇才,胸中所学,定必浩瀚如海,但人之一生,精力毕竟有限,又怎能将世上的所有学问,俱都练到绝顶火候?一时之间,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常败高手”西门鸥来,心中便又加了几分胜算。 哪知他目光呆呆地瞧了白振牛晌,白振突地干咳一声,大声道:“我辈武林中人,讲究的是山头挥刀,平地扬鞭,硬碰硬的真功夫,哪个有心意去学那些见不得人的酸花样?来来来,你可敢硬接白二侠三鞭?”柳鹤亭目光一暗,心中暗叹,雪衣人却仅冷冷一笑! 这一声冷笑之中,当真不知含蕴多少讥嘲与轻蔑,柳鹤亭心中暗叹不已,却听雪衣人冷笑着缓缓说道:“我早已准备在门外领教领教他兄弟三人的武功,只怕你也可以看出他们纵然兄弟三人一起出手,又能占得了几分胜算?”语声过处,垂目望了自己掌中长剑一眼,冷冷又道:“我之所以想借这柄长剑,只是为了不愿被这般狂俗之徒的鲜血,污了我的宝剑而已。”转过身去,目光再也不望大厅中的任何人一眼,再次缓步走了出去。一阵风自廊间穿过,吹起他雪白长衫的衣袂,就像是被山风吹乱了的鹤羽似的,随着满山白云,冉冉飞去! “银鞭”白振怒吼一声,挣脱屠良、费真的手掌,一步抢出! 柳鹤亭霍然旋身,冷冷道:“阁下何必自取其辱。” “银鞭”白振神情一呆,“万胜金刀”边傲天厉声喝道:“难道就让此人来去自如?今日老夫好歹也得与他拼上一拼!” 柳鹤亭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淡然一笑道:“各位自管在此饮酒,容我出去与他动手。”语声一顿,剑眉微剔,朗声又道:“若是有人出去助我一拳一脚,便是对我不起。”转身昂然走出。 要知他方才转念之间,已知今日满座群豪,再无一人是那雪衣人的敌手,除非以多为胜,以众凌寡,如此一做,不但定必伤亡极众,且亦犯了武家之忌,但边傲天如若出手,却势必要形成混战之局,是以他便再三拦阻众人。 此刻他目光凝注雪衣人的后影,走出廊外,他深知今日自己与雪衣人步出廊外之后,便是生死存亡之争,但心中却丝毫没有半分能胜得那雪衣人的把握,他脑海中不禁又泛起在洞房中一对龙凤花烛下垂首默坐的倩影,因为今日自己若是一出不返,陶纯纯便要枯坐一生。 一声长长的叹息,自他心底发出,却停留在他喉间,他心中虽然思潮翻涌,面上却是静如止水,只因此时此刻,他别无选择余地,纵然明知必死,也要出去一战,令他悲哀沉痛的,只是竟无法再见陶纯纯一面。他每跨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气与信心,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无法明了。 洞房之中,锦帐春暖,一双龙凤花烛的烛光,也闪动着洋洋的喜气。陶纯纯霞帔凤冠,端坐在锦帐边,低目敛眉,心鼻相观,不但全身一无动弹,甚至连冠上垂下的珠罩,都没有晃动一下。 她只是安详地静坐着,眉梢眼角,虽仍不禁隐隐泛出喜意,但在这喜意中,却又似乎隐含着一些别的心事。 边宅庭园深沉,前厅宾客的喧笑动静,这里半分都听不到,她耳边听到的,只是身边两个喜娘的絮絮低语,还不住告诉她一些三从四德的妇道,相夫教子的道理,她也只是安详地倾听,丝毫没有厌倦之意! 于是这安详、静寂,而又充满喜气的后院洞房,便和喧闹、混乱、杀气四伏的前厅,截然划分成两个不同的世界,前厅中所发生的事,她们全不知道,她们只是忍耐地待着新倌人自前厅敬完谢宾之酒,然后回到洞房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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