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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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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道:“所以你才不知道,住在马车里,可比住在房子里有趣多了。” 无忌道:“有什么趣?” 小孩道:“房子能不能到处跑?” 无忌道:“不能。” 小孩道:“可是马车能到处跑,今天在河东,明天就到了河西,就好像到处都有我们的家!” 无忌道:“你们一直把这辆马车当作家?” 小孩点点头,还没有开口,马车里已经有人在问。 “是不是无忌来了?” 这当然就是司空晓风的声音! 宽大的车厢,用紫红色的布幔隔成了两重,布幔后想必就是主人的寝室。 外面有一张长榻,一张桌子,一张短几,几只紫檀木椅。几幅名家字画,几件精美的古玩,另外还有一张凳、一炉香一局棋。 每样东西显然都经过精心的设计,正好摆在最恰巧的地方。 每一寸地方都被利用得很好,就算最会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一点毛病。 斜卧在长榻上的,是个两鬓已斑白的中年人,修饰整洁,衣着合体,英俊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 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以前一定是个很受女孩子欢迎的男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背,他现在一定是同样很受女孩子的欢迎。 可是他的背上却套着个用纯铝打成的支架,他的人就好像是被这个架子支起来的,如果没有这个架子,他整个人都会变得支离破碎。 无论谁第一眼看见他,心里都会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好像你第一次看见一个人正在夹棍下受着苦刑一样。 只不过别人受的苦刑,很快就会过去,他却要忍受一辈子。 无忌只看了这个人一眼。 因为他已不想再去看第二眼,也不忍再去看第二眼。 司空晓风就坐在车门对面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微笑道:“你总算来了!” 无忌并没有问他!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这个人好像总会知道一些他本来不应该知道的事。 司空晓风道:“我本来想自己去接你的,可是我——” 无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你怕淋雨。” 司空晓风显得很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无忌道:“我知道,你最怕的三件事,就是挑粪,下棋,淋雨。” 司空晓风大笑。 无忌道:“我一直不懂,你为什么怕下棋?” 司空晓风道:“因为下棋不但要用心,而且太伤神。” 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当然不愿将心神浪费在下棋这种事上。 这世上还有很多事都需要他用心伤神。很多比下棋更重要的事! 榻上的主人忽然笑了笑,道:“一个像我这样流浪四方的废人,就不怕用心伤神了!” 他的笑容虽然温和,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我只怕没有人陪我下棋。” 窗外斜风细雨,几上半局残棋! 难道他一直都生活在这种日子里,一直都背着背上的这个架子? 无忌虽然一直都在假装没有看见他的痛苦,却装得不够好。 主人又笑了笑,道:“我当然也很怕我这个要命的架子,只可惜我又不能没有它。” 无忌再也不能假装没有听见,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主人道:“因为我背上有根要命的背椎骨,已经完全碎了,如果没有这个要命的架子,我就会变得像是滩烂泥!” 他微笑着,又道:“所以就连我自己都很奇怪,我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无忌忽然觉得自己的背脊也在发冷,从背脊冷到了脚底。 虽然他无法了解这个人究竟在忍受着多么痛苦的煎熬,可是一个明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要活在架子上的人,居然还能时常面带笑容,就凭这一点,已经让他不能不佩服。 主人彷佛已看出了他心里在想什么,道:“可是你用不着佩服我,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么样一个架子,只不遇你看不见而已。” 他凝视着无忌,就像是一个鉴赏家在端详一件精美的瓷器:“甚至就连你自己也一样。” 无忌不懂:“我也一样?” 主人道:“你也是个病人,你身上也有个架子,所以你没有倒下去。” 无忌显然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有保持沉默,等着他说下去。 主人道:“你身上穿着重孝,表示你最近一定有个很亲近的人去世了。” 无忌黯然。 想到他父亲的死,他心里就会刺痛,痛得几乎无法忍受。 主人道:“你的脸色苍白憔悴,眼睛里都是血丝,表示你心里不但悲伤,而且充满仇恨。” 他叹了口气,又道:“悲伤和仇恨都是种疾病,你已经病得很重。” 无忌承认。 主人道:“直到现在你还没有倒下去,只因为要复仇,所以不能倒下去。” 无忌握紧着双拳,说道:“你没有看错!” 主人道:“复仇这念头,就是你的架子,没有这个架子,你早已崩溃!” 现在无忌总算已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人的想法虽然奇特,却包含着一种发人深省的哲理。令人无法辩驳。 他的肉体虽然已残废,思想却远比大多数人都健全灵敏。 无忌忍不住想问! “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还没有问出来,司空晓风已微笑道:“这个人是个怪人。” 为什么他是个怪人? 司空晓风道:“我从未看到他赚过一文钱,可是,他过的却是王侯一样的日子。” 无忌看得出这一点。 这马车里每一件摆设和古玩,价值都在千金以上,他身上穿的衣服,无论式样和质料都很高贵。 当然还有些事是无忌看不到的。 司空晓风道:“他自己虽然住在马车上,却至少有三十个人在这辆马车五百步之内等候他的吩咐,其中包括了四个连皇宫御厨都请不到的好厨子,和四个曾经替远征西域的大将军养马的马夫!” 主人微微一笑,道:“不是四个,是六个。” 他的笑容中没有骄傲之色,也没有自夸的意思。 他说这句话,只不过要改正别人的一点错误。 司空晓风道:“这辆马车的车厢和车轮都是特别精制的,远比平常人家的房子还坚固,所以份量难免重些,拉车的八匹马虽然都是好马,急驰三五百里之后,还是要更换一次。” 无忌忍不住问:“怎么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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