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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第三十四章 华屋恶夜

  江南俞五不但是江湖中的名侠,也是名士,才子,惊才绝艳,洒脱不羁。俞六却完全是另外一种人,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他看来确实像是个粗人,粗手大脚,平凡朴实。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连一点聪明的样子都没有,只有在微笑的时候,才可以看到一点俞五的影子。可是现在每个人都对他有了好奇心,都觉得他并不像外表看来那么平凡简单了。每个人都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因为每个人都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从来没有在江湖中走动?平时你都在做些什么事?”

  “什么事我都做,”俞六回答:“只不过通常我都在替别人盖房子。”

  “你是个泥水匠?还是木匠?”

  “泥水匠我也做,木工我也做,”俞六道:“只不过通常我都是在打样子。”

  要盖房子,一定要先把样子打出来,也就是先把图形打好,房子应该盖多高?屋顶应该有多大斜度?能够承受多少重量?地基应该打多深?每一点都要计算得极精确,绝对错不得。只要有一点错,房子很快就会垮的。

  挖洞也一样,也需要计算,计算距离,计算力向,只要有一点错,出口就不在原来计划中的地方了。如果他把那条地道的出口挖到杂货店外面,挖到无十三的面前去。那么他就等于替他自己和这些人挖了个坟墓。

  大婉叹了口气。“现在我才知道,你五哥为什么要特地请你来挖洞了。”大婉道:“要挖那么样一条地道,一定比盖房子还难。”

  “那条地道也不是我一个人能挖得出来的,刚才坐另外三辆马车走的人,全都是我的帮手。”

  这当然也是已计划好的,那些人来的时候帮他挖地道,走的时候又可以替他把无十三诱入歧途,每个人都发挥了最大的效用。

  “他们当然都是你五哥派来的,都是丐帮的子弟。”

  每个人都认为如此,俞六却又笑了笑道:“他们也不是丐帮子弟,”他说:“他们都是帮我盖房子的人,所以他们也会挖洞。”

  每个人都很意外。“这件事全是你计划的?”

  俞六微笑:“我五哥既然要我替他来做这件事,我当然要替他办好。”

  如此周密的计划,如此庞大的行动,居然全是这么样一个“粗人”主持的。他看起来虽然还是粗租脏脏笨笨的,手上脸上衣服上鞋子上全是泥,连指甲缝里都是泥,可是已经没人会觉得他又粗又脏又笨了。

  只有人问:“你五哥呢?”

  俞六叹了口气:“他把这件事交给我,自己就什么都不管了。”

  铁震天忽然也叹了口气:“如果我也有你这么一个兄弟,我也会像俞五一样,什么都不必操心了。”

  他叹气的时候,眼睛却在盯着绝大师,每个人都知道他一定也想起了他的兄弟铁全义。他的兄弟也许比不上俞五的兄弟,可是他的兄弟却可以做得出别人的兄弟做不到的事。他的兄弟随时都可以为他而死。

  绝大师没有反应。不管别人说些什么,他都好像没有听见。

  子夜。他们上车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现在只不过走了两个多时辰。每个人都认为俞六一定会连夜赶路的,可是每个人都想错了。

  他们刚走入一个很大的市镇,刚经过一条很宽阔的大街。从窗车中看出来,街道两旁的店虽然都已打烊,还是可以看得出这市镇的繁荣热闹。就在他们往外面看的时候,车马忽然转入了一条死巷。

  巷子的尽头处没有路,只有一户人家,看来无疑是个大户人家。朱门大户,门外蹲踞着两个很大的石狮子,还有条可以容马车驶进去的车道。朱漆大门是关着的,他们的车马,却直驶上这条车道。好像已经要撞在大门上了。就在这时候,朱漆大门忽然洞开,车马直驶而入,停在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里。车马一驶入,大门就关了起来,车门却已被俞六推开。

  “各位请下车。”

  “下车?下车干什么?”

  “今天晚上,我们就留在这里!”

  “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俞六笑了笑:“因为无十三一定也认为我们会连夜赶路的。”

  每个人都认为他要连夜赶路,所以他偏偏要留在这里。铁震天忽然也笑了笑:“这是个好主意!”

  院子很大,屋子也很大,昼栋雕梁,新糊上的雪白窗纸,在夜色中看来白得发亮。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没有桌椅,没有家具,也没有灯光。虽然没有灯火,却有星光月色。虽然有星光月色,却衬得这栋一无所有的华屋更冷清凄凉。

  俞六解释:“这是我最近替人盖的一栋房子,屋主是位已退隐致仕的高官,等到下个月中才会搬进来。”

  现在下弦月还高高挂在天上,所以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

  “刚才开门的人是谁呢?”

  “也是帮我盖房子的人,”俞六道:“我保证他绝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

  这个人,当然绝不会泄露任何人的秘密。这个人是个聋子,不但聋,而且哑,又聋又哑又跛又驼又老,对人生,已经完全没有欲望,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能打动他。

  一栋空空洞洞的华屋,一个迟钝丑陋的残废,一盏阴暗破旧的灯笼,一个月冷风凄的春夜,七个亡命的人,破旧的灯笼在风中摇晃,丑陋的驼子,提着灯笼一跛一跛的在前面带路,别人不愿看见他的脸,他也不愿让别人看见他。

  他将七个人分别带入了四间空屋。马如龙和俞六一间,大婉和谢玉仑一间,铁震天和王万武一间,绝大师单独住一间。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他也不愿接近任何人。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晚上,一个像这么样的人,单独留在一间什么都没有的空屋里,前尘往事新仇旧怨一起涌上心头时,他将如何自处?

  每个人都觉得很疲倦了,非常非常疲倦,但是能够睡着的人却不多。谢玉仑没有睡着。地上铺着床草席,她睡在草席上,窗外的风声如怨妇低泣。

  “你睡着了没有?”

  “没有。”大婉也没有睡着。

  “你为什么睡不着?你心里在想些什么?”谢玉仑又问她。

  “我什么都没有想,”大婉道:“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谢玉仑忽然笑了笑:“你用不着骗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哦?”

  “你在想马如龙,”谢玉仑道:“我知道你很喜欢他。”

  大婉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却反问道:“你为什么不睡?你心里也在想什么?”

  谢玉仑的回答无疑会使每个人都吃一惊。

  “我也跟你一样,我也在想马如龙,”她叹息着道:“这几个月来,他每天晚上都跟我睡在一间屋子里,每天晚上我都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现在我怎么会不想他?怎么能睡得着?”

  大婉没有再说什么,却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推开窗户。在这个夜深如水的晚上,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如果被人触动了心事,她还能说什么?

  谢玉仑却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

  “我没有姊妹,我这一辈子最接近的人就是你,”谢玉仑说:“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你会害我,所以那天你忽然出手点住我的穴道时,我实在吃了一惊。”

  她叹了口气:“现在我虽然已经明白你那么做是一番好意,但当时却真的吃了一惊!”

  大婉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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