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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血映秦淮月

  孟夏之夜,月色朦朦,犹如一张轻丝纱网,笼罩在秦淮河两岸上。使周遭的树木房舍、田野平川若隐若现,飘忽迷离,似乎即将消溶在浓浓的夜色里。而那些穿梭在河中的一艘艘画舫,却是彩灯溢照、璀灿光明,仿佛天上的星星都被摘了下来,挂到了画舫的檐角上、镶到了河心里。使得水面清清的流波,泛映出无数晶莹的流彩,汇成一片片五色斑烂的光亮,真个如天上宫阙一般。画舫上有明蛑皓齿、秀色可餐的妙龄少女侍酒,其中不乏色艺双全的美人,是以达官贵人、学子文士、富商巨贾、纨挎子弟、江湖豪客乃至市井混混、三教九流,无不趋之若鹜,争相到画舫上来寻欢作乐、抛金撒银。人们按身份等级、囊中盈匮或是趣味喜好,分别选乘各种画舫。画舫有大中小三种型号。大型的有上下楼层,舱内可设两三桌宴席,船尾还拖挂着一条烹饪船。此类大船刻意建造得雕梁画栋、镂金描彩、美伦美奂。所办肴馔,山珍海味,一并齐全,与城中大酒楼无分轩轾。中型的只有一层舱面,船身也小得多,只限摆设一桌酒席,舱内陈设豪华艳丽,所供酒菜以精细雅致、花样翻新取胜。小型的则装饰得精巧玲珑,不设酒宴,只供人乘坐游河,饷以清茶瓜果,别具一番雅趣,颇受文士青睐。所有这些不同型号的大小画舫,加起来有数百艘之多,无不满载欢声笑语、丝竹弦歌,把一条原本是冷冷清清的秦淮河,装点得有如街市一般繁华热闹。每年四月起到中秋后,均是游人最盛之时,河上画舫穿梭,络绎不绝,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此刻,在一艘富丽堂皇的大画舫上,本城大富商、丝织业行帮会首万吉正宴请几位贵客。这位万爷除丝织业外,还经营着船运业、造船业,在京师地面的富商巨贾中,也算得上是头面人物。他生就一张国字脸,两道卧蚕眉下,双目如点漆,炯炯有神。一道鼻梁光润饱满,一张嘴方方正正如“四”字,形貌颇具威严之态。这副尊容,相面术士只要一朝相,就认定他是大富大贵之人。在他旁边,靠窗坐着的是独子万古雷,长相酷似老子,只是更为清秀英俊,称得上是俊朗丰神、儒雅飘逸,俨然一介书生,斯斯文文。他双目朝着窗外,打量来来往往的画舫,心不在焉地听着父亲与客人说着闲话。客人一共三位,正主儿史孟春,是近年来才在京师冒头的富商,年约四十上下,貌相端正,目光犀利,一望而知不是平庸之辈。另两位是油头滑脑的师爷,一位姓罗,一位姓焦,是应天府府尹大人的幕僚。作陪的还有万府的大管家陆文茂。主客加起来不过六人,却占据了楼上整整一个舱面,而斟酒布菜的女侍足足有八个,她们一个个浓妆艳抹,打扮得十分妖冶,浅笑兮兮地为爷们把盏助兴。

  在画舫的下层,也摆了两桌酒席,供万爷和史爷的亲随享用,侍候的酒娘也有八个。双方壁垒分明,各据一桌,互不理睬,只与酒娘们恣意调笑,大吃大喝,热气腾腾。

  相比之下,楼上显得冷冷清清,面对美酒娇娥,爷们都提不起兴致。

  酒娘中为首的春桃姑娘暗暗惊异,到画舫上来的贵介公子、富商巨贾,不分老少,哪一个不是好色的主?面对美人,他们丑态毕露,动手动脚,恨不得把你一口吞了去,未见过今夜这几位爷台,一个个正襟危坐,板着面孔,毫无欢颜,似乎他们不是来寻乐子,都是来喝丧酒似的。这究竟是何缘故呢?须知“艳芳”号大画舫远近闻名,船上的娇娘一个个称得上是色艺双全,虽然姐妹们卖艺不卖身,但慕名而来的却是川流不息。然而不是大富大贵的有钱人上不了这条船,钱少的可望不可及。上了船的都被姐妹们施些手段逗得开心,留恋忘返,今夜再这么下去,生意岂不做砸了。

  这样一想,她使个眼色给众姐妹,大家心意相通,立即有五位姑娘从壁角取出箫管笙簧,在一排锦凳上坐下,轻轻吹奏起来。

  春桃则轻启朱唇,唱起小曲:

  “劝君今夜须沉醉,

  樽前莫话明朝事,

  珍重主人心,

  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

  莫诉金杯满,

  遇酒且呵呵,

  人生能几何?”

  万古雷听她唱的是唐代词人韦庄的《菩萨蛮》,这姑娘声情并茂,唱得不错,当着父亲和生人的面,不便大声嚷嚷叫好,便轻轻赞道:“一字一珠,好!”

  两位师爷拍掌喝彩,其余人点头称许。

  春桃见局面有些活动了,不禁嫣然一笑,心想不出所料,这世上哪会有坐怀不乱的真君子,他们不过是假正经罢了。正欲再展歌喉,忽听一阵悠扬的胡琴声从窗外传来,其音柔韧刚劲、雄浑昂扬,其功底之深厚、技能之高超,非船上女乐伎所能比。

  万古雷急忙循声望去,只见一艘小画舫上有四人围桌而坐,其中有一老者操琴,一女子背对船舷、在一侧坐着。

  还未看得真切,一阵清脆的歌声倏起,虽是女子珠喉,却唱得响遏行云,穿云裂石,激得人血脉贲张,心潮澎湃。细听之下,唱的是宋代大词人辛稼轩的《南乡子》,一首怀古抒志之作。

  何处望神州?

  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

  悠悠。

  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

  坐断据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

  曹刘。

  生子当如孙仲谋。

  万古雷十分惊异,一个流落风尘的歌伎,居然能唱如此英雄气概的曲儿,这是从未见过的奇事,忍不住大声喝起彩来,惹得小画舫上的人都朝他看,那姑娘也侧转身回过头,只见她生得明眸皓齿、秀丽端庄,美艳中含有一股英挺之气,直瞧得万古雷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大声唤道:“喂,姑娘,可否到这边船上来唱曲,礼金从厚如何?”

  那姑娘一听这话,非但没有喜色,反而俊眼一瞪,斥道:“瞎了眼的东西,姑奶奶是供人消遣的歌伎吗?瞧你象个书生,骨子里却是个纨挎子弟,仗着家中有几个臭钱,便把那些苦命女子来作践,你的圣贤书读到哪儿去了!再敢这般无礼放肆,小心姑奶奶拆散了你身上的几根贱骨头,丢进河里……”

  座中一中年文士劝道:“兰儿,少说几句吧,犯不着和这等人一般见识。”

  万古雷万万没想到会招来一顿好骂,不禁面红耳赤,又羞又恼,欲待发作,但唐突佳人,理亏在先,占不住个“理”字。可是这位姑娘又是骂又是恐吓,未免过分了些,要是不回她几句,这口气又实难咽下。念头一转,大声道:“在下孟浪,一时认错了人,并非有意冒犯,还请姑娘原宥……”语气一转,接道:“但姑娘出口伤人、凶相毕露,也未免小题大做,姑娘既是读过圣贤书,当知古人‘恶言不出口’之训哉!”说完露齿一笑,得意洋洋。

  那姑娘听他赔礼,本欲了事,哪知后面的话简直把人气死,便一下子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尖声叫道:“好可恶的东西,姑奶奶今日叫你下跪讨饶,叩头赔礼!”说着就要往大画舫跳。

  中年文士伸手一拉,道:“咱们是来游耍的,犯不着与人生闲气,坐下坐下!”

  姑娘跺足道:“爹,你不听他说话有多气人,这等纨挎子弟不吃些苦头,岂会学得收敛些,让女儿过去教训教训他!”

  “坐下坐下,些须小事,不值得动手。”

  姑娘无奈只好坐下,但与中年文士同桌的两位翩翩公子却站了起来,以折扇指着对方,喝令立即赔罪,到舱板上来叩头。

  着青衫的公子爷斥道:“你若不识相,便将你抛进河里去喂王八!”

  着褐衫的公子爷喝道:“你若不叩头赔礼,打断你的手脚,让人抬着回去!”

  万古雷两眼朝天,合掌于胸,喃喃道:“阿弥陀佛,这风光霁月的秦淮河上,哪来这班凶神恶煞、粗鄙野汉,岂不大煞风景哉!”

  着青衫的公子爷大怒,一手提起长袍下摆,口中叱道:“小子你找死!”就欲腾身而起。

  中年文士连忙拉住他:“邹公子且慢,些须小事,不值得认真,快请坐下吧!”

  邹公子道:“季爷,这小子油嘴滑舌,不掌他的嘴,焉能咽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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