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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玉珍,你方才说得不错,可是,我却有几点向你解释的地方,这混沌的天下,说穿了,原本便是一个庞大竞技场,也是一个用各种方法谋求生存的大圆环。人,自出生到老死,除非他不愿活下去,否则,就必须谋求生存之道,要活下去的方法很多,而谋生之道各有不同,有的人营商,有的人为官,有的人出力,有的人便卖命,每一种的方式皆有异,但结果却相同;都是为了过完这长短不一的一生,而我们,玉珍,便算是卖命的一类吧,但我们却只有一条命,不到必要,也同样不能轻易抛舍,因此,我们便以技艺武术来维护我们卖命的这一行当,我用以谋生路,或用以行侠义……”

  雷一金感喟了一声,又低沉地道:“由于如此开端,便形成了今日武林中纷攘与不宁;因为以技艺谋生的手段不同,便产生了正邪的分野;因为行侠方式的不同,便有了微妙而复杂的思想。是而武林便难以平静了,但是,总括来说,这只是为了生存下去的作为,只是人活着要做些事的表现。”

  耿玉珍专注地聆听着,美丽的眸子里浮起一片莹澈的光芒,她望着雷一金,雷一金又续接下去道:“不仅是人,便是空中飞的禽鸟,地下走的野兽,土壤中的虫蛾,也同样有他们生存的方法,夜枭不是为了活命而食母枭的之举,野兽为了求偶也有互相残杀或母兽弱肉雄兽之事,虫蛾为分争食不也彼此争杀的行为吗?这些举止,在人类看起来是大逆不道与违背常理的,但在他们那一类中,或者是认为理该当然与顺理成章的。人,都太聪明了,有些时,实在是聪明过了分。”

  耿玉珍轻轻点着头,想开口讲什么,雷一金却摇摇手,他舔舔嘴唇,又清晰而平静地说道:“在属于我们人的天下里,大至朝廷有对外的用兵权与对内的攘治,中至村镇间为了获得集体之利而做出的争斗与纠纷,小到个人与个人之间的恩怨的缠连,这些皆不可避免,因为人有思考,有感情,有灵性,是而便不能将人的生活路子规划成一定的线路与模型,因为不能规划,便有了一些事情发生,有好的,也有坏的,于是,人类便以顺合人类惯于生活的方式是非不平,只是武林中更多一点,更切合实在一些罢了。”

  耿玉珍怔怔地注视着雷一金,好一阵,才吁了口气,悄细地道:“金,你讲得很对,至少,你懂得比我深……在这些话里,我好像一下子领悟了很多。”

  雷一金笑了笑,道:“所谓‘江湖越老,胆越小’你只是在厌倦江湖生涯。”

  耿玉珍也跟着笑了,她道:“金……”

  雷一金望着她,道:“嗯?”

  耿玉珍笑道:“我觉得,你刚才像是划了一个圈圈,从圈圈的起点开始,一直到结尾,正好圆成了一个道理,完完全全证实了你所讲的,更把我说过的那些话圈在你那个圈子里。”

  雷一金用手搓搓面颊,道:“不敢,我们习武之人学的便是这个道理,以自己所识的圈住对方所识的,到末了,刚好将对方的圈在里面,而且,往往圈住对方的不只是他们的见识与思想,很多时候,也圈住了自己的生命。”

  耿玉珍低柔柔地道:“我懂……这原本是江湖生涯,江湖生涯,原本如此!”

  雷一金缓缓地道:“这生涯,却太令人伤感,还有,疲乏……”

  前行的公孙无咎蓦然勒住了马,回头叫道:“疲乏,老弟,你累了吗?”

  公孙无咎双目一瞪,又没奈何地继续策马而去。路,便在铁蹄之下迅速地向后面倒退,倒退得那么快,像原来就在朝后移动一样。

  白天和黑夜轮流着转动,宛如一个大大的轮盘,在亘古以前就是如此转动着,以人的生命和前程为赌注,谁也不知道往昔是如何混混沌沌地过来,谁也不知道将来是如何混混沌沌地过去。

  二百二十里的路程是何其遥远,又是何其接近,当马匹的脚步以一尺一尺地距离与其接近,当人们的心腔一次一次加速了跳动,而路途便一尺一尺地缩短,便一尺一尺地倒移了。

  只用了两天的时间,而这两天,这一群豪便已踏进了进贤县的地界。进贤县,或者,在他们心中,只是一个休息站,人生的一个短暂的休息站。

  进了城门,向南大街走,在南大街的街尾,矗立着一幢巨大而巍峨的宅第,十二级的青石阶,阶旁各有着一对大石狮子,漆黑的大门,金黄的兽环,衬着一式一色的大麻石围墙,围墙里是楼阁连云,好壮观、好气派。

  公孙无咎右手高举,首先勒住了马,在马上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吁了口气,用手一指大门,有气无力地道:“老弟,到了,就是这个地方。”

  雷一金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赞美地道:“这宅第,真是够排场……”

  “嗤”了一声,公孙无咎道:“算了,够个屁的排场,朋盛这小子还不是顶了一张嘴巴吃十八方,见空买空,凭了一条命耍狠;只是这个进贤县吃他一套罢了,又有什么值得称羡的?稀松得很!”

  众人在离宅第数丈之外下了马,公孙无咎偕同雷一金往前走,雷一金低沉地道:“我一直有点担心,不嫌冒昧吗?”

  公孙无咎摇摇头,大刺刺地上了石阶,将那门上的兽环拉叩一阵,回首嘻嘻一笑,裂着嘴道:“冒昧什么?小朋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哩,你不用客气,自家兄弟嘛,一客气就见外啦!”

  他正转头说着话,漆黑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但是,却见启门了尺把宽窄就从这尺把宽窄里,六个彪形大汉已一个接一个地挤了出来!

  为首一个,是位七尺高下的大个子,个儿高,块头大,敞着衣襟,满脸的横肉衬着一双三角眼,他前脚踏出来,已横眉竖目的一叉腰,暴辣辣地吼道:“喂,喂,干什么的?他妈的擂起门来就像哭丧似的,你家老子挺尸了吗?就像这么个急法儿?”

  这一吼,不由吼得公孙无咎一愕,但是,这一愕之下却陡然引起他的无名之火高三丈跨起前一步,也大叫起来:“咦?咦?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反了吗?你他妈的竟敢对着你爹放起狗臭屁来?老子敲敲门就不能敲了哇?你们这里不是朋府,倒成了皇帝老儿的金銮殿了?”

  大块头斜瞄着公孙无咎,冷凄地笑了起来:“朋友,我看你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啦,你想找碴找到朋把子的府上,你敢情是顶着十个脑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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