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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待到白气散尽,二女仍不提起白绢,任其在水中浸泡良久,方才提起,冉冉送到四位评判之前。四位评判均是神色郑重,抚摸白绢,不料双手与那白绢一碰,均露出诧色,原来白绢在水中浸泡良久,此时入手却只是凉而不沁,干爽已极,殊无湿意,仿佛从头至尾都不曾在水中浸过。四人发觉此事,无不惊讶,寡妇清道:“这匹白绢入火不燃,遇水不濡,难道真是那件东西……”

  吕不韦亦皱眉道:“那东西传说多年,难道真有其物?”计然先生冷冷道:“错不了,这匹白绢不灼不濡,上有寒冰错断之纹,正是传说中冰蚕丝织成的‘玄冰纨’。”

  卓王孙吃惊道:“冰蚕深藏雪山无人之境,与冰雪同色,以雪莲为食,十年方能长成,得一条难如登天。抑且此物一生之中,所吐蚕丝不足一钱,这幅白绢重达数斤,要多少冰蚕吐丝,才能织成?”计然先生冷冷道:“若非如此,哪能显出‘玄冰纨’的宝贵?”

  其他三人均是点头,寡妇清叹道:“无怪这缎子全是素白。冰蚕丝水火不侵,天下任何染料也无法附着,故而只能用其本色。唉,其实这人世间最妙的色彩莫过于本色,玄冰纨以本色为色,冰清玉洁,正合大道。”吕不韦亦点头道:“不只如此,这缎子做成衣衫,冬暖夏凉,任是何等酷暑严寒,一件单衣便能足够。”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去,与卓王孙交头接耳,商议时许,说道:“‘天孙缎’固是稀世奇珍,但终是凡间之物,‘玄冰纨’为千万冰蚕精魂所化,实乃天生神物。我与吕兄商议过了……”说罢,卓,吕二人同时举起左手,计然先生亦举左手,寡妇清面露迟疑,看了谷缜一眼,忽地叹了一口气,也将左手举起。吕不韦道:“四比零,锦绣局,西财神胜。”此言一出,中土商人一片哗然。艾伊丝却是咯咯大笑,媚声道:“不韦前辈,‘玄冰纨’的妙处你还少说了一样呢。”吕不韦道:“什么妙处?”

  艾伊丝道:“这段子不仅风寒暑热不入,对陈年寒疾更有奇效,前辈向来腿有寒疾,行走不便,这幅‘玄冰纨’就送给你好啦。”

  吕不韦一愣,正要回绝,艾伊丝已抢着说道:“我这么做可不是行贿,只为您身子着想,前辈若不愿收,小女子借你也好,只要当做被子盖上两月,寒疾自然痊愈。至于后面的竞赛么,前辈大可以秉公执法,不要为了此事败坏规矩,这一次,我要堂堂正正胜过这姓谷的小狗。”

  吕不韦早年也是一位巨商,大起大落,将富贵看的十分淡泊,唯独左腿寒疾经年不愈,屡治无功,每到冬天,酸痛入骨,是他心头之患,自想这“玄冰纨”若真如艾伊丝所说,数月可愈,岂非大妙?想到这里,虽没有持法偏颇之念,也对艾伊丝生出莫大好感。

  中土商人听到结果,沮丧之极,中华丝绸之国,却在丝绸之上大败亏输,不但叫人意外,更是丢尽脸面。如今斗宝五局输了二局,后面三局,西财神任赢一局,均可获胜,谷缜再输一局,不只财神指环拱手相让,中土无数财富也将从此落入异族之手,一时间,商人群中鸦雀无声,百十道目光尽皆凝注在谷缜脸上。

  谷缜却只微一皱眉,随即眉宇舒展,笑容洋溢,拱手笑道:“艾伊丝,恭喜恭喜,那么第三局比什么呢?”艾伊丝冷笑一声,幽幽道:“还用问么?自然是斗名香了。”

  众商人闻言,无不变色,西域香料,自古胜过中土,当年南海斗宝,谷缜三胜一负,就是负在“妙香局”上。艾伊丝此时提出“斗名香”,分明是要穷寇猛追,一举打败谷缜,不给其任何机会。一时间,众商人纷纷鼓噪起来:“不成,哪能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番婆子,你懂不懂中土的规矩?客随主便,主人说比什么,就比什么……”粗鲁些的,污言秽语也竞相吐出,只是想将水搅浑,最好从此不比,各自打道回府。

  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谷缜,你手底下就只这些货色?”谷缜笑笑,将手一举,场上寂然,再无生息。谷缜说道:“斗名香么?谷某奉陪。”众商人见他如此神气,心中均是一定。艾伊丝却是心头微沉:“这小狗难道还有什么伎俩?哼,闻香一道,是我所长,料他也无什么能为。看来今年不见,谷小狗全无长进,今天定要他输光当尽,向我跪地求饶不可。”想到这里,扬声道:“兰幽,献香。”

  兰幽漫步走出,这时早有两名胡奴从船舱中抬出一个雕刻精美的紫檀木架,架上搁满数百个大大小小的水晶瓶,小者不过数寸,大者高有尺许,肚大颈细,瓶口有塞,瓶中膏液颜色各异,红黄蓝紫,浓淡不一。

  檀木架抬到兰幽身前,她伸出纤纤素手,抚摸检视一番,面对四名评判,媚声道:“往日斗香,都是成品名香,互为比较,今日斗香,兰幽却想换个法子,当着诸位评判之面,即时合香,当场奉上。”

  四位评判均露讶色,卓王孙道:“这法子未免行险,合香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有一丝不慎,岂不坏了香气?”

  艾伊丝笑道:“王孙公多虑啦,不如此,怎见得我的这位属下的高明?”吕不韦点头道:“这位姑娘年纪轻轻,竟是香道高手么?若没有过人的技巧,岂能当场合香?”

  兰幽笑道:“不韦公谬赞啦,香道深广,兰幽略知皮毛,要不是主任有令,断不敢在诸位前辈面前献丑。”她言语谦逊,神色娇媚,令人一瞧,便生怜爱。但神色虽媚,举手抬足,却是镇定自若,自信满溢,中土众商见状,一颗心不觉悬了起来。

  兰幽捧来一只精雕细镂的水晶圆盏,从架上轮流取出水晶瓶,将瓶中膏液渐次注入盏中,或多或少,多则半升,少不过半滴,一面注入,一面摇匀,但见她出手熟极而流,不待盏中香气散开,便已灌注完毕,是以场上虽有精于香道的商人,竟不能分辨出她到底用了何种香料。

  不多时,兰幽配完三盏,轻轻摇匀,一盏色呈淡黄,一盏粉红如霞,一盏清碧如水,兰幽凑鼻嗅嗅,露出迷醉满足之色,放在琉璃盘中,托到四名评判面前。

  四人各自掏出一方雪白手巾,凑到盏前,用手巾轻轻扇动,嗅那盏内散发出的绵绵香气;寡妇清当先嗅完,眉头微皱,抬头注目谷缜,眼里透出浓浓忧色,认识她的中土商人心中无不咯噔一下,均知此老本身就是天下有数的香道高手,精于和合、辨识诸般名香,她既是这般神色,足见那胡女所合香水必然绝妙,不易战胜。

  忧心之中,评判均已嗅完香料,直起身来,计然先生依然神气冷淡,卓王孙、吕不韦脸上却有满足愉悦之色,久久不褪,过了半晌,吕不韦方才开口问道:“这三品香可有名字?”

  兰幽笑道:“黄色的名叫‘夜月流金’。”卓王孙赞道:“此名贴切,这一品香清奇高妙,本如月色当空,但清美之中又带有一丝富贵之气,恰如明月之下,笙歌流宴,金粉交织,令人不觉沉醉。”说罢问道:“粉色的呢?”兰幽道:“粉色的名叫‘虞美人’。”吕不韦抚掌赞道:“妙啊,此香气味浓而不腻,初闻如急湍流水,畅快淋漓,闻罢之后,却又余味绵绵,引人愁思,好比李后主的《虞美人》词中所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此香美好如雕栏玉砌、春花秋月,流畅之处,却似一江春水,纵情奔流,只是繁华虽好,转头既空,只留满怀愁思罢了。小姑娘,你小小年纪,怎能合出如此意味深长的妙香?”

  兰幽双颊微微一红,说道:“晚辈性情,喜聚不喜散,聚时虽然美好,散时不觉惆怅。晚辈只是将这点儿小小心思化入香里罢了。”吕不韦连连点头,说道:“了不起,了不起,以性情入香道,已经是绝顶境界了。”

  兰幽微微一笑,又道:“碧色的名子,前辈要不要听?”吕不韦忙道:“请说请说。”兰幽道:“这一品香,叫做‘菩提树下’。”

  “善哉,善哉。”吕、卓二人未答,寡妇清忽地接口道,“这一品香空灵出奇,不染俗气,爽神清心,发人深省,就如释迦牟尼悟道时的菩提宝树,开悟觉者,启迪智慧。此香以此为名,可是因为这个缘故?”兰幽颌首笑道:“前辈说的是。”寡妇清默然点头,瞧了谷缜一眼,脸上忧色更浓。

  谷缜笑笑,尚未言语,忽听一个声音淡淡道:“空灵出奇,只怕未必。”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瘦小,鼻子硕大的怪人从陆渐身后慢慢走出,身子佝偻前探,有如一只猎犬,脸上满是愁苦之色,不是别人,正是“鬼鼻”苏闻香了。

  苏闻香为人低调,常年隐身沈舟虚身后,名声虽在,认识他的人却是极少,众人只瞧这小怪人相貌古怪,形容落魄,又不知他来历,望着他一步一顿走到兰幽身前,心中均有不平之感,只觉这对男女一个奇丑,一个奇美,立在一处,丑者越发讨厌,美者越发妩媚。

  苏闻香走到“菩提树下”之前,伸鼻嗅嗅,徐徐说道:“降真香少了,安息香多了,橙花、丁香配合不当,阿末香太多、蔷薇水太浓,席香搭配茉莉,嘿,真是胡闹。唔,还有酒作引子,这个很好,让苏合香氤氲不散,让安息香更易发散,让阿末香越发清冽,但既是引子,便不宜太多,一旦多了,就是酿酒,不是合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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