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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元敬不才,也愿效幕古人。”戚继光慨然道,“三千丁勇虽少,但若训练得法,荡平倭寇,绰绰有余。”

  谷缜一转眼珠,笑道:“既然如此,戚将军不在义乌练兵,到南京来作甚?”戚继光微微苦笑道:“我来南京,是做叫化子呢。”陆渐奇道:“这话怎讲?”

  戚继光道:“胡总督请来的饷银,只有二千多两,别说军饷不济,就是兵器盔甲也置办不起。如此下去,这练兵之举必成泡影。我来南京,就是为讨钱来的。方才见过胡总督,他也犯愁,说是今年闹灾荒,银钱短缺,人人都来要银要饷,给我的多了,别的将领必然嫉恨,况且练兵之事,成效未著,多拨银子,其他人必然不服。总之话说了一大堆,钱却没给一文,看来这一趟我只有空手而回了。”

  谷缜听到这里,哈哈大笑。戚继光道:“足下何以发笑?”谷缜笑道:“我笑这大明朝的官儿,做得真是有趣。清客总督、叫化子参将,肥了中间,苦了两头。”

  戚继光道:“此话怎讲?”谷缜道:“胡宗宪和沈舟虚都是明白人。练兵是长远之计,关系国家安危,他们岂能不知?是以给你的粮饷也必然只多不少,决不止二千两,只不过从总督府拨下来,都司、佥事、镇抚、知事、总兵一等干人,大雁眼前过,岂能不拔毛?不但要拔,一根也不能少。这还只是常例,另有一些不常之例,掌管文书的都是师爷幕僚,写帐簿的时候,大笔一挥,几十两的零头老实不客气都进了自家口袋,这么七折八扣下来,十两银子,落到将军手里,能有二两三两,也算不错了。”

  戚继光往日不曾独当一面,不太明白军需财物,此时听谷缜这么一说,不由恍然大悟,重重一拍桌案,怒道:“如此贪贿,胡总督就不知道么?”

  谷缜摇头道:“胡宗宪何等精明?他不是不知,而是全知。只可惜官场这地方,知道的越多,忌惮就越多。他那些下属,人人都有后台,看似一个小官儿,说不定就是尚书的同年,阁老的门生,王爷的奴才,御史的连襟,从你这里扣来的钱,十有八九都上缴进贡去了。胡宗宪追究起来,还不满朝树敌?所以事到如今,也没奈何,唯有假装糊涂,跟你打马虎眼儿。”

  陆渐皱眉道:“这事胡总督欠考虑了,为何不直截了当拨给大哥?”

  “你有所不知。”谷缜道,“这朝廷虽乱,军饷拨发却自有一套规矩,须自上而下,层层转拨,层层监督,以防有人拥兵作乱。你说,自古打仗打的是什么?兵法?谋略?非也,非也,打的都是钱粮。当皇帝的用兵打仗,不必亲临战阵,只需握住银根粮道,就能运筹帷幄,遥制万里。胡宗宪政敌不少,若不按规矩办事,直截了当把军饷拨给戚将军,今日拨了,明日就有人给他扣一顶‘养兵自重’的大帽子。”

  陆渐倒吸一口凉气:“倘若这样,还怎么带兵打仗?”谷缜站起身来,叹道:“官场文章不好作,做事的时候,绕过官场,往往能够事半功倍。唉,这句话我实在不愿说,若是沈舟虚还在,以他幕僚身份,此事必然好办。但他这么一死,胡宗宪不啻断了一臂,将来官场之上,必然多出无数凶险。”他说到这儿,见戚继光目含愁意,当下顿了顿,笑道,“大明官场积垢纳污,层层相因,就似一张无大不大的蜘蛛网,触一发则动全身。戚将军得有今日,凭得是世代军功,对于这些牵扯,或许不甚了然。是了,将军手上还有多少银子?”

  戚继光道:“二百多两。”谷缜道:“我有一个法子,戚将军愿意采纳么?”戚继光道:“什么法子?”谷缜道:“戚将军将这二百两银子交给在下,在下拿到生意场上周转周转,为你凑足军饷如何?”

  “好啊!”戚继光惊喜道,“但不知要周转多久?”谷缜笑道:“不久不久,但将军须得答应我两件事,若不然,这生意就作不成了。”戚继光道:“请讲。”谷缜道:“第一件事,我如何周转银钱,将军不得过问。”戚继光想了想,说道:“这个容易,但须不违国法。”谷缜笑道:“《大明律》漏洞百出,我要想违背,也不容易。”

  戚继光听得一愣。谷缜不待他明白过来,笑道:“如此将军答应第一件事了。”戚继光只得点头。谷缜道:“第二件事,则是让我做你的军需官,贵军一切兵器粮草,全都由我购买,无论好歹,将军都要接纳。”

  戚继光笑道:“戚某如今光杆一个,只要是粮草兵器,无不笑纳。”

  “成了。”谷缜一击掌,“戚参将何时返回义乌?”戚继光道:“军务甚多,今日便要动身。”谷缜站起身来,说道:“很好,陆渐,咱们也今日动身,去瞧戚将军的新兵。”

  陆、戚二人同是一惊,陆渐道:“怎样急么?”谷缜神色一肃,颔首道:“急,十万火急。”陆渐瞧他一双眸子清亮如水,神采焕然,霎时心领神会,点头道:“好。”戚继光听这对答奇怪,颇为疑惑,但一想到二人愿往义乌,欣喜之情又盖过疑心,当下拍手笑道:“好,好,若得二位相助,何愁功业不成。”说罢又是大笑。

  陆渐忽地皱眉道:“谷缜,走之前,要和妈说一声。”谷缜道:“你只说出趟远门,再布置天部高手看守山庄,至于这方圆百里,我已安插许多人手,眼下暂可无忧。”陆渐心知谷缜这般安排,是惟恐树下大敌,危及母亲妹子,只不过此行若是当真败落,后果却是不堪设想。

  于是二人同向商清影告辞,谷缜谈笑自若,陆渐的心思却是刻画脸上,商清影看出必有大事发生,口中却不挑破,只反复叮嘱二人一路小心,留意寒暖。

  陆渐安排好庄中守卫,但因“黑天劫”之故,劫主劫奴不能久离,故而五大劫奴俱都随他同行。陆渐心虽不惯,“有无四律”却违背不得,只得带上五人。

  离庄之时,商清影一直送到庄外数里,陆、谷二人好容易才将她劝住,策马走出数里,陆渐回头望去,仍见道路尽头那道素白身影,依着一株柳树,遥遥挥手。想到此行凶险,这次分离或是永诀,陆渐心中一痛,眼泪刷的流了下来。谷缜知道他的心思,一时间也收敛笑意,轻轻叹一口气。戚继光均是看在眼里,但他性子深沉,不爱说三道四,二人不说,他也不问。

  南行路上,长空如洗,极目皆碧,盛夏绿意仿佛延伸到天边。三人一路奔驰,挥鞭指点沿途胜景,谈笑不禁。戚继光文武双全,辩才无碍,谷缜博学广闻,口角风流。两人对答诙谐,机锋迭起,陆渐话语虽少,但谈到大是大非,却往往能一语中的,引得众人会意微笑。

  驰骋良久,暮烟四起,苍山凝紫,衔着半边红日,一条江水被暮色浸染,涌血流金,凛凛江风吹得岸边花草摇曳开合,如嗔如笑。戚继光既得知己,又得强援,心中快慰,见这佳景,雅兴大发,不禁朗声吟道:“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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