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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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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见她神色,不知为何心中一热,不由自主掀开衣衫,在他胸口肌肤上,赫然刺着一个“渐”字,年久日深,颜色转淡,那字迹更是潦草混乱,足见刺字者十分仓促。 望着字迹,商清影颤抖得越发厉害,忽地紧闭双目,泪水顺着苍白双颊缓缓淌落。 陆渐心中惘然一片,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商清影睁开双眼,步子沉滞无比,向着亭中慢慢走去,每走一步,就似要耗尽全身气力。宁不空等人畏于陆渐,任她前往,不敢阻拦,一时间,十余双眼睛,尽都凝注在这美妇身上。 离谷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止住步子,眼泪决堤也似流了下来,纤指颤抖,慢慢伸出,似要抚摸尸身面庞。谷缜脸色一变,蓦地喝道:“住手。” 商清影身子轻颤,转头望去,喃喃道:“缜儿,我……”谷缜眼里射出凌厉凶光,咬牙道:“你,你不配碰他。” 商清影眼中闪过深深痛楚,双颊再无一丝血色,过得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是呀,我不配碰他,真不配碰他的……”她抬起头,目视天空流云,只觉变幻莫测,一如平生,这么瞧了许久,忽地轻轻皱起眉头,幽幽说道,“那一年,春天来得好早,庄外的桃花也开得格外鲜艳,也就是那时候,我第一次有了孩子,常常坐在桃树下,跟庄里的嬷嬷学做小衣小裤、小鞋小袜,还有虎头帽和围兜,那孩儿爱动,总在肚里踢打。一想到他过不多久便要出生,我的心里呀,真是又害怕,又欢喜……” “是啊。”沈舟虚叹了口气,流露追忆之色,“那时真是难得的安宁……” 商清影沉默一时,慢慢续道:“秋天的时候,海边闹起了倭寇,烧了好多房子,杀了好多的人。那时他,他的腿还是好好的,听说后很气愤,说要‘为国出力,誓清海疆’,当天便召集了庄客乡勇,带上弓箭刀枪去了。这一去,一连四天也没消息。我忧心忡忡,每天在阁楼上眺望庄前的小路,可是望啊望啊,怎么也看不到人,道路上冷清清的,连天空都没有了云,也是空荡荡的。 “好容易等到第四天夜里,终于回来了两个庄客,一个断了手,一个腹部中刀,气息奄奄,快要死了。断手的庄客说,男人们遇上了倭寇,打不过,全都战死了。那时候,庄子里已没有了男人,只剩一群妇孺,一听这话,哭的哭,叫的叫,又怨恨失去了丈夫儿子,都争着骂我,抢光了细软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庄子变得空荡荡,阴森森,一点儿灯火也没有,我害怕极了,只知道哭,所幸身边还有一个嬷嬷,我们商量去附近山里躲避,可还没出庄门,那孩子迟不动,早不动,这当儿忽然动起来。我痛得死去活来,没奈何,只好转回庄里,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天亮时分,总算将孩儿生下来。因为尚没足月,算是早产。那孩儿虚弱得很,我呢,想必是忧伤太过,竟没了奶水。我和嬷嬷望着这小小婴孩,都很发愁。嬷嬷说,看来是养不活啦,世道又乱,将他扔了吧。我心里明白她说得不错,但看那孩儿那么小,那么弱,皮肤又红又嫩,眼睛也睁不开,连哭的声音也没有。我一想到要将他一个人丢下,心里就如滴血一样,抱着他只是哭,怎么也不肯松开。嬷嬷说,再不走,可就晚了。我没法子,跪下来说:‘我这样子走不了啦,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许多恩惠,怎么忍心让沈家断了香火?我将孩子托付给你,请你好好养大。’她听了这话,半晌也没作声,一会儿才说,那么你给孩子作个记号,倘若不死,将来也好认领。我心想这孩子的父亲出征之后没有回来,可为‘夫复不征’我虽生下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妇孕不育’。这两句正应了《易经》中‘渐’卦九三的爻辞,于是就用绣花针在他胸口刺了一个‘渐’字……” “果然!”宁不空得意笑道,“狗奴才,当日在船上我说得不错罢,你这个‘渐’字大有玄机。”可陆渐已听得痴了,怔怔看着商清影,听不见半句言语。 “……刚刺完字,前庄忽就鼓噪起来。我们吓坏了,忙向庄后逃命,我生育不久,虚弱极了,跑到厨房附近,着实跑不动了,就让嬷嬷抱着孩子先走。她却说,‘这孩子快死啦,还是丢了罢。’我一听着了急,说道:‘好嬷嬷,你答应我收养他的。’她听了这话,忽地生起气来,说道,‘一个半死的孩儿有什么好养的?我冒着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报答了沈相公的恩惠,后面的事,老身再也管不着了。’说罢将孩子抛给我,飞快走了。我没办法,只好抱着孩子,挪进厨房,将门死死拴住。听着远处的人声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鲜血濡湿了,眼前白光连闪,似乎随时都会昏倒。这时候,忽就听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许多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的心跳也顿时急起来,心想听说这些倭寇杀起人来,连婴儿也不放过,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两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们抓住了我,或许不会再来寻我的孩儿?想到这里,眼看灶洞里火已燃尽,十分冷清,便将孩子藏在里面,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陆大海始终皱眉聆听,听到这里,忽地接口道:“沈夫人,贵庄可是在嘉定县的西南方?” “不错。”商清影吃惊道,“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那就对了。”陆大海击掌叹道:“实不相瞒,陆渐这孩子是我拣来的。拣到这孩子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庄厨房中的灶洞里。”陆渐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失声道:“爷爷……” 陆大海招手道:“你过来。”陆渐心中迷糊,愣愣走到他面前,陆大海按住他肩,指着商清影说道:“给她跪下。”陆渐有如行尸走肉,闻声傻傻跪倒。陆大海缓缓道:“渐儿,我给你说,这一位就是你的生身母亲,绝无虚假。” 陆渐一个机灵,还过神来,急道:“爷爷,你不是说了,这个‘渐’字是胎记吗?” 陆大海摇了摇头,叹道:“渐儿,爷爷当年做过海客,对不对?”陆渐点头。陆大海道:“当年我出海之时,遇上倭寇的贼船,货物被抢,又逼我入伙,替他们使船卖命。为了保命,我虚与委蛇,假意答应,上岸之后,趁其不备,逃入附近深山。这一躲就是三天,只饿得两眼发花,到了第四天上,我实在忍不住,从躲藏处潜将出来,寻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见男女死尸,房屋都被烧得精光,别说食物,一粒米也没有留下。这么走了好一程,才见一个庄子,料是倭寇刚刚经过,又去别处劫掠了。庄子虽然着火,火势却还不大,我当时饿急了眼,不顾危险,抢入火里,找到厨房,指望抢出一些米面。谁料找了半晌,一无所获,眼看火借风势,越来越大,正觉着急,忽听灶台下有东西哼哼唧唧,我起初还当是只耗子,心想没有粮食,捉只耗子充饥也好,于是屏息上前,向灶洞中一瞧,忽见一个婴儿,皮肤赤红,俨然刚生不久。我始料不及,吓了一跳,再摸鼻息,发觉那孩子竟还活着。我见这婴儿瘦小孤弱,大起怜惜之意,抱着他冲出火海,躲开倭寇队伍,向北逃去。孩子没奶,我便一路老着脸向人讨奶吃,故而这孩子竟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这么一直流落到了姚家庄,那时候沿海倭患十分厉害,唯独姚家庄名震东南,倭寇不敢轻犯,于是我便带孩子在庄子附近住下,一住就是二十年。” 说到这里,又向陆渐道,“我本想你父母必然遭了倭难,早已送命。怕你知道难过,故而没有多说。至于你身上的文字,我也说是胎记,就是怕你追问之后,得知真相,徒自伤心。” 陆渐听得张口结舌,商清影却是大为动容,敛身施礼道:“老先生大恩大德,妾身粉身难报。”陆大海摆手道:“这算什么恩德?一个小娃娃都不救,我陆大海还算是人吗?”他不居功德,商清影越发相敬,却听陆大海问道:“沈夫人,你落到倭寇手里,如何脱的身?” 商清影并不答话,望着远方出了一会儿神,方才娓娓说道:“我出门后,那些恶人捉住我,见我尚有几分姿色,便将我捆起来,拖着向前。看守的恶人十分可恶,见我产后迈不开步,便拿枪柄打我,一边打一边笑。我苦不堪言,恨不能就此死了。这时,忽然走过来一个人,腰挎倭刀,戴着倭寇常戴的恶鬼面具,用汉语冷冷说道:‘她有伤,不要打她。’恶人们不听,回头咒骂,不料那人一挥刀鞘,将他们全打倒了,还说:‘若不服的,再来比过。’恶人们露出害怕神情,有人问道:‘你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你?’那人说道:‘我新来的。’问者便说:‘谁知你是不是奸细’,话未说完,刀光一闪,问话的人就掉了脑袋,鲜血流了满地,我吓得浑身发抖,倭寇们却纷纷露出敬畏神气,都说:‘他用我们的刀法,怎么会是奸细呢?’那人也不说话,将我抱起,大步前行,沿途遇上倭寇,要和他争我的都被打倒。我见这鬼面人这么凶悍,心里害怕极了,但又没有气力挣扎。鬼面人抱着我走出很远,蓦地驻足,掉头望去,这时我才发现,庄子已然成了一片祸害,刹那间,我想到灶洞里的孩子,两眼发黑,顿时昏死过去。 “醒来时,我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帐子里,鬼面人就坐在不远,静静地看着我,他的气度很安静,眼睛又黑又亮,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见我醒来,忽地起身说道:‘进来吧。’话音方落,便走进来两个老妪,端着热水汤药,鬼面人却退出帐子。我那时心如死灰,迷迷瞪瞪,任由她们摆布,不料老妪们只是看顾我的伤势,并不加害。我心中奇怪,询问她们来历,她们说是被倭寇抢来的百姓。我便猜想,鬼面人必是倭寇的大头目了,想到这儿,越发害怕,趁其不备,抢过剪刀便想自尽。老妪惊叫起来,鬼面人应声抢入,见状一招手,不知怎的,剪刀便到了他的手里,饶是如此,我的脖子上划破了一条大口子,流了许多的血。”说到这儿,她轻抚颈侧,露出追忆之色,众人定眼望去,那雪白肌肤上,果然有一道浅淡伤痕,若不细看,几不能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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