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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第十二章 婚变

  陆渐昼夜兼程,沿途只见灾民如潮,涌入山东地界,不时可见饥民插标自卖,或是卖儿鬻女,哀鸿遍野,惨不忍睹。陆渐沿途周济,身上银子转手即空,望着灾民惨状,心如刀割,抵达淮扬地界,扬州盐商受制于财神指环,筹款赈灾,情状稍好,但能支撑多久,却也未知。

  陆渐一路走来,深感有心无力,不由忖道:“若能有个法子,叫这天下间再无兵灾饥馑,男耕女织,工商乐业,人人和睦,互相敬爱,那该是何等的了不起?”他目睹乱世流离,朦朦胧胧生出天下大同的念头,只可惜这念头从古至今,困扰无数哲人志士,却始终不能真正实现。陆渐空负黑天神通、金刚大力,面对如此宏愿,也只能想象一番罢了。

  这日抵达南京,询问“得一山庄”,却在南京城南。陆渐快步前往,只见牛马花红、酒肉乐器满载于道,不少男女衣衫鲜丽,说笑不禁,三五成群,亦向“得一山庄”方向走去。陆渐瞧得奇怪,忽觉口渴,便到路边茶社喝茶,忽听有人大声说话,转眼望去,两个运酒的男子也在茶社里喝茶闲聊。只听其中年长的说道:“这沈少爷真是豪气,前日派人来店里,只是说:‘一百坛酒,没酿足一百年的统统不要,届时要看酒封上的年月,少一年的,砸你的铺子。’”

  另一年少的嗤笑道:“他是南京一霸,谁惹得起他。娶一次正妻,南京城的好酒都让他买光了,下次娶妾,瞧他还拿什么喝去?听说他还出动几十匹快马,五天之内,从京城、扬州、西安、济南请来十几位名厨,又请了好几支昆曲班子,连鲁王府的乐班子也让他借来了,至于花灯锦缎,金银珠宝,更是多得叫人眼花。哼,那排场可大得很,没十万两银子不能济事。”

  “真是造孽。”年长者叹道,“正直荒年,穷人饿死了不知多少,这姓沈的娶媳妇却要十万两银子。难道说人家的媳妇都是肉长的,他媳妇是金子捏了?”

  年少者笑道:“不是金子捏的也差不多了,见过的人都说,那真是天仙一般的人儿,瞧过一面,连做梦也想呢。”年长者道:“是谁家的闺女?”年少者道:“家世却不知道,听说是他什么师妹,姓,姓什么,是了,姓姚,下人丫鬟在外面说起来,都叫她姚小姐,说她不但人美,心也玲珑,是个女张良,雌诸葛,和那沈少爷倒是绝配。”

  说到这里,忽听咣当一声,两人转眼望去,只瞧一个农夫装扮的青年人神色呆滞,傻愣愣站在左近,一只茶碗在他脚前摔得粉碎。茶博士跳起来,怒道:“你这人,喝茶便喝茶,好端端的,干么打碎我的碗?赔来,赔来……”说着揪住那年轻人的衣襟,那年轻人任他摇晃,既不言语,亦不动弹。

  年长的运酒人瞧不过眼,喝道:“荒岁饥年的,何苦折磨人。这后生想也是逃荒来的,喝一碗茶,也被你这狗才欺负。”茶博士脸色一变,正要回骂,那年长者却啐了一口,摸一文钱,丢了过去。茶博士接过钱,神色略缓,恨恨道:“一个运酒的杀才,有什么了不起?”

  年少的也埋怨道:“自己都没钱,还装什么善人?”那年长者瞧了那后生一眼,见他神魂不守,仍不说话,不由心中纳罕:“这人莫非是个傻子,我替他解围,怎也不道个谢字。”不觉哼了一声,将茶饮尽,与年少者驾车去了。

  日华如水,悄然流西,人影随着日光慢慢转移,由长变短,短而复长。万物变化如故,陆渐却忘了身在何时,身在何处。前方大道上,喜的,乐的,沸沸扬扬,红的,艳的,满目皆是,而在陆渐眼里,一切色彩,无不是灰蒙蒙的,在他耳中,锣鼓再响,也只不过世人的嘲笑罢了。

  蓦然间,陆渐几乎恨起自己来,恨自己怎么不是聋子瞎子,若是聋了,就不会听见这些伤心的事,若是瞎了,就不用看到这些可厌的人,想要号啕痛哭,却是哭不出来,想要放声大叫,却没有一点儿气力。什么黑天书,什么大金刚神力,此时此地,统统化为乌有,纵然天下无敌,也敌不过心死。

  “喂!”茶博士拍了陆渐一下,大声道,“沈少爷设了流水筵席,招待四方,我要赴宴去了。”眼见陆渐不动,心中厌恶,又拍他一下,厉声道,“收摊了,还不走么?”话音方落,忽见陆渐身子一震,捂着脸跪了下去,双肩耸动,眼泪从指缝里如泉涌出,喉咙里发出嘶哑哭声。

  茶博士莫名其妙,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敢情是个臭疯子,真他奶奶的晦气。”恶念陡起,狠狠踹了陆渐一脚,陆渐身子前倾,脸颊撞着泥地。

  “疯子,疯子。”茶博士口中大骂,又狠狠踢了陆渐两脚,陆渐应脚滚了两匝,一头栽到茶社旁的烂泥坑里,那里本是倾倒泥水、茶客小便的地方,陆渐一滚,污泥秽物涂了满脸,但却兀自不觉,蜷着身子,放声大哭。

  茶博士平日里受尽他人轻贱侮辱,今日难得轻贱侮辱他人一回,心中痛快无比,瞧见陆渐狼狈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又踢他两脚,方才转身关了铺子,一摇一摆,哼着小调,向着“得一山庄”去了。

  馊气、臭气冲鼻而来,陆渐略略清醒了一些,呆了一会儿,忽觉四周沉寂下去,勉力爬起身来,掉头四顾,道路上空空荡荡,已无行人,极远处隐隐传来吹打之声。

  陆渐踉跄走了两步,但觉双腿发软,脸上肌肉抽搐扭曲,不受控制。

  “去不去?”陆渐站在大道中央,心中不胜茫然,“若不去,爷爷怎么办,宁不空说得出,办得到,我已失去了阿晴,还要再失去爷爷么?”想到这儿,攒袖失去脸上泥污,努力打起精神,向着山庄走去。

  越近那喧嚣之处,陆渐步子越发艰难。道路两旁,风光佳秀,青山叠嶂,林烟翠寒,恰似两道青色长眉,杳杳去远,翠浓深处,流云淡淡,绝似眉间泪痕,俄尔飘来,环绕在陆渐身边,凄伤之意,丝丝入骨。

  这时忽听马蹄声响,有人冷笑道:“又来一个吃白食的,少爷也真是,设什么流水筵席,做什么狗屁善事,白白喂肥了这些臭要饭的。”陆渐转头望去,只见两匹骏马迤逦而来,其中一匹马上坐着一人,正是沈秀的贴身奴仆孙贵,侧目瞥着自己,嘴角挂着一丝讥笑。另一个骑士呵呵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少爷做这些事,不过是哄夫人开心。再说了,这次倒卖谷米,少爷不是狠狠赚了一笔?几百桌菜肴,九牛一毛罢了。”

  孙贵却将脸一沉,喝道:“刘荣,你说什么浑话,谁说少爷倒卖谷米了?”刘荣脸色一变,瞧了瞧陆渐,蓦地眼露杀机,长鞭一圈,便向陆渐颈项缠来。不料鞭到半空,斜刺里飞来一鞭,将刘荣马鞭缠住,刘荣回头愣道:“孙贵,你挡我作甚?”孙贵冷冷道:“今日是少爷大喜,不宜见血,料想这个臭叫化子,也不懂什么。”刘荣面露尴尬之色,哼了一声,挥鞭击马,飘然去了。孙贵望了陆渐一眼,见他神色呆怔,不觉嘿嘿一笑,打马随在刘荣身后。

  陆渐不觉心潮起伏:“如此饥荒,沈秀还在倒卖谷米,真可谓丧尽天良,尤可恨的是,他还瞒着母亲,假装仁义。如此败类,阿晴怎能嫁给他……”想到这里,不由心如刀割。

  走了约莫里许,遥见前方一座庄园,背依青山,柳林环绕,粉白围墙曲折如带,走得近了,但见庄前乱哄哄的,设了三百来席,流民百姓纷纷围坐,争抢馍馍稀粥,身后尚有不少人等候,前者吃罢,后者又来。

  陆渐心道:“这就是所谓流水席么?”当下越过众人,方到庄门,便被庄丁拦住,喝道:“臭叫化,一边等着。庄子里只接贵客,没有请柬不得入内。”

  陆渐一皱眉,抬眼望去,但见山庄门户壮丽,左楹柱上以隶书写道:天得一则清;右楹柱写道:地得一则宁,门首横书四个大字:四海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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