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凤歌 > 沧海Ⅳ | 上页 下页
三十四


  陆渐道:“这里是金刚一门的埋骨之所,浑和尚叫它天生塔。”

  “浑和尚?”宁凝沉吟道,“莫不就是那个老和尚?他从爹爹手里将我们救到这里。爹爹跟踪赶来,他出洞抵挡,也不知胜负如何?”她心中忐忑,既不希望老父有所伤损,又不愿父亲伤了那位好心老僧。

  矛盾之际,忽见陆渐站起身来,舒展四肢,蓦地咦了一声,脸上流露惊讶之色。宁凝道:“怎么?”陆渐挠头道:“奇怪,我身子里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宁凝道:“如何奇怪。”陆渐道:“像是很空,又像很满,劫力进入显脉变成真气,真气却又进入隐脉,化为劫力,这么变来变去,好像永远也不会完。”

  宁凝默察体内,果如陆渐所说,体内劫力真气自给自足,隐脉显脉连成一体,自成循环,而又无借力之后的空虚难受。宁凝略一思索,忽然明白其故,心中悲喜交集,眼中酸热难禁。

  陆渐见她眉眼泛红,忍不住道:“怎么啦?”宁凝沉默片时,忽地轻轻叹道:“我在想,或许‘黑天劫’已被我们破去了。”

  陆渐听得发怔,忽地施展变相,将“三十二身相”陆续变出,变了一遍,再变一遍,但觉流畅自如,呼吸间劫力化为真气,仿佛无穷无尽。陆渐将“三十二身相”使到熟极而流,也不觉有“黑天劫”发作之相,反之真气越发洪劲,在体内鼓荡汹涌,无以宣泄。陆渐不由得纵声长啸,啸声雄劲高昂,在塔内反复激荡,有如巨浪拍岸,春雷滚滚,震得簌簌簌落下一阵石屑。

  宁凝在旁听着,只觉气血翻涌,心中难受,不自禁捂住双耳,但那啸声有若实质,透过双手钻入耳中。宁凝若非贯通隐、显二脉,修为大增,必被这啸声震昏过去,饶是如此,仍觉心跳加剧,血为之沸,四周塔壁也似晃动起来,不由大叫道:“陆渐别啸啦,再啸这洞子便要塌了。”但这喊声汇入啸声,却如涓滴入海,转瞬即无,哪里能够听见。

  陆渐长啸已久,仍是无法泄尽体内鼓涨真气,蓦地住口,纵身一跳,竟尔跳起四丈。陆渐未料到自己跳得如此之高,吃了一惊,慌乱中仓促变相,使出刚练成的“扶摇相”,双臂分开,如大鹏展翅,逍遥一旋,化解下坠之势,再变“龙王相”,脚如龙尾,扫中左侧塔壁,借力上窜数丈,又变“长手足相”,手脚齐施,撑中右侧塔壁,又向上窜,中途变“神鱼相”,灵矫翻腾,以“雄猪相”在左侧塔壁上一撞,拧身右窜。

  如此凌空变相,捷如飞鸟,忽左忽右,越升越高,宁凝翘首而望,当真提心吊胆,直看到陆渐纵跃自如,略无滞涩,才略略放下心来。

  天生塔上窄下宽,塔顶处仅能容人,陆渐变化自如,纵到塔顶,双脚撑住塔壁,伸手探去,却觉塔顶并非通透,而是嵌了一块磨盘大小的晶石,与塔身浑融如一,坚固异常。无怪虽有天光泻入,却没有尘土雨露沁入塔中。

  陆渐瞧罢,循原路落回塔底,抬头仰望,只觉适才啸声之宏,变相之神,恍如一梦,绝非真实。

  怔忡间,忽觉宁凝悄无声息,转眼望去,见她凝注石匣上方六大祖师的本相,皱着眉头,手指在墙壁上勾画。陆渐奇道:“宁姑娘,你做什么?”宁凝道:“这几幅画像各有一种奇特神韵,我想学着画出来,却不能够,也不知当初画画的人用的什么笔法?”

  陆渐笑道:“听浑和尚说,这是金刚门六代祖师悟道后留下的本相,至于什么是本相,我却不知了。”宁凝想了一会儿,摩挲那幅“九如祖师”的本相,微笑道:“所谓本相,或许就是风格一类的东西,你看这一幅小像,张扬凌厉,世间罕有……”

  陆渐随她指点定睛望去,心头蓦地一动,一股奇怪之感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就是那壁上的九如祖师,九如祖师便是自己。

  这奇怪念头方才生起,宁凝便觉一股浩荡无匹之气从后涌来,她吃了一惊,转眼望去,只见陆渐眉宇上飞,双眼如炬,嘴角一丝笑意动人心魄,俨然藐睨古今,笑傲红尘,呼天唤地,为我独尊。

  宁凝没料陆渐显出如此风范,哪还似那个腼腆老实的后生,正觉骇然,忽与他目光一触,只觉那目光如枪似剑,透过自身双眸,直入内心,宁凝心神陡震,一颗芳心几乎挣破胸膛,。

  这当儿,陆渐目光忽又一变,浩然霸气消失无影,尽是一团天真,有如无邪赤子,混沌可爱。宁凝循他目光瞧去,原来陆渐正望着“花生大士”那尊本相出神。随他目光扫去,每瞧一尊本相,气质便随之改易,看罢六尊本相,也就变了六种气度,狂放天真、沉寂潇洒,妙态各具,兼而有之。

  陆渐并不知自身变化。看罢本相,心中跌宕,久久难平,好半晌才定住心神,侧目望去,只见宁凝怔怔看着自己,神色极为迷惑,不由问道:“宁姑娘,你瞧我甚么?”宁凝脸一红,不好意思再瞧,转过脸去,低声啐道:“谁瞧你了?”

  陆渐脸涨通红,掉转话头,讪讪笑道:“奇怪,这‘黑天劫’像是真的解啦,方才我用了那么多真气,也没有一点儿发作的意思。宁姑娘,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宁凝望着他,欲言又止,忽地摇了摇头,双眼一红,泪水夺眶而出。陆渐讶道:“你哭什么?”宁凝泪眼模糊,看他一眼,蓦地恼起来,狠狠一甩袖子,怒道:“你这个傻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她心中气苦已极,蓦地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号啕大哭。

  陆渐既是不解,又觉委屈,见宁凝哭得伤心,心中固然有无数疑团,却也不敢再问。只是搓手搓脚,嘿嘿道:“宁姑娘,你又不是不知,我这人一贯傻里傻气的,也不知说错了什么话,惹你生气,不过你大人大量,千别跟我较真。”

  宁凝听得心软,不忍见他着急,便抹了泪,好一阵才定下心神,慢慢道:“其实我不是生你的气。”陆渐道:“不生我的气,干么要哭。”宁凝狠狠白他一眼,大声道:“我生自己的气,还不行么?”

  陆渐一呆,赔笑道:“爷爷常说:‘气大伤身’,即便生自己的气,也不好的,啊哈,你瞧我的样子。”说着挤眉弄眼,竭力作出各种滑稽怪相,嘴里说道:‘这是狗熊,这是猴子,这个啊,就是狐狸了……”

  这些怪相都是当年陆大海做来逗陆渐开心的,只是陆渐性子沉着,不爱此道,今日迫于无奈,第一次用了出来。宁凝知他一心要哄自己开心,再见他跳来跳去,卖力已极,欲要笑笑,可怎么也笑不起来,蓦地起身,冷冷道:“这样子傻兮兮的,有什么好笑?”

  不知怎的,陆渐见她难过,心中也极不痛快,悻悻道:“宁姑娘,我做错什么啦,你这么讨厌我。”宁凝瞪着他,眼圈儿倏又一红,恨声道:“我不但讨厌你,还想恨你呢。”

  陆渐皱眉道:“这话忒也不通,恨就是恨,哪有想不想的。”宁凝望着他,心中一阵凄然:“你还不是傻子,竟能明白这个道理,唉,是啊,我虽然极想恨你,可怎么也恨不起来。”她心中乱如柔丝,百转千回,忽又双眼一热,落下泪来,惟恐被陆渐看到,一转身,向着出口走去。

  陆渐自告奋勇道:“宁姑娘,我来开路。”说着施展变相,抢到前面,钻入那条天然甬道。

  陆渐略一沉吟,忽道:“宁姑娘……”宁凝蓦地冷冷道:“谁是你宁姑娘?”陆渐道:“不,不叫你宁姑娘,又叫你什么?”宁凝哼了一声,道:“我叫宁凝,你叫我名字就是。”陆渐笑道:“这么叫,岂不生分?干脆我也学莫乙他们,叫你凝儿罢。”

  宁凝怒道:“你敢这么叫我,我,我……”说着伸手在陆渐肩头一推,喝道:“信不信,我推你下去……”不料略一用力,陆渐便啊呀一声惨叫,向前一倾,手舞足蹈栽下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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