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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浑和尚长眉微蹙,摇摇头,又写道:“红粉骷髅,骷髅红粉。”陆渐见他恁地固执,微微有气,夺过钢锥,重重刻道:“还望大师成全?”

  浑和尚流露愠色,两眼瞪视陆渐,陆渐也张大两眼,一转不转。如此对视半晌,浑和尚眼中掠过一丝无奈,背起陆渐,钻出洞外。一根儿臂粗细的老藤垂在洞前,浑和尚攀藤而上,将至崖顶,撑足荡出,陆渐只觉劲风扑面,风息之时,已至对崖。

  浑和尚放下陆渐,俯身运指,在土中写道:“往何处去?”陆渐也写道:“我也不知。”浑和尚长眉微皱,写道:“我在寺前溪边救你,还送你回去?”陆渐略一思索,写道:“甚好。”浑和尚瞪了瞪他,鼻间哼了一声,又将陆渐背起,快步急行。

  奔走不久,忽听细微人语,浑和尚猝然止步,一跌足,悄没声息,钻入古木枝桠间。陆渐越过他肩头望去,蓦地惊喜不胜。原来前方林子里,宁凝与苏闻香并肩而行,向着这方走来。

  一夜不见,宁凝愁容惨淡,秀眉敛忧,走了两步,忽而轻叹道:“苏兄,你断定他从这条路走过么?”

  “错不了!”苏闻香一抽巨鼻,“还有他的气味呢!”宁凝犹豫道:“可他、他的身子那么弱,走两三里还罢了,从三祖寺来到这儿,几十里山路,又怎么走过来呢?还有,这里阴森森的,要是遇上野兽,他又怎么抵挡?”说到这里,她眼圈儿微微泛红,涩声道,“都怪我不好,一难过,就那么走啦……他若有不测,我,我……”

  陆渐再迟钝十倍,也听出宁凝话语中的“他”便是自己,想到她为自己忧愁难过,心中好一阵感动。

  “凝儿别急。”苏闻香抽了抽鼻子,又道,“除了他的气味,还有一股气味,又酸又臭,夹杂干柴味道。那位陆……陆……”宁凝道:“陆渐。”

  “是,是!”苏闻香说道,“那位陆渐必定好端端的,和那个又酸又臭的人在一起的。”

  陆渐一吸气,果然发觉浑和尚身带酸臭,想是多日未曾沐浴;但陆渐不拘小节,对方若是亲友,便往往只见其长,不见其短,更不在意对方是脏是臭,苏闻香若不提及,只怕他十年八年,也不会发觉此事。

  宁凝看了苏闻香一眼,凄然一笑,轻声道:“苏兄,多谢啦,没想到你在这时候,还肯帮我。”

  “什么话,什么话。”苏闻香双手连摆,大声道,“天部劫奴,同甘共苦,无论何时,我们都要帮你的。”

  宁凝呆怔时许,不觉流下泪来,摇头道:“苏兄,从昨日起,我再也不是天部劫奴,只怕将来,你我再见之时,不是同伴,而是仇敌。”说着说着,泪如走珠,不住滚落。

  苏闻香亦不觉流露矛盾之色,绕着宁凝踱来踱去,使劲挠头道:“凝儿,凝儿,别哭,别哭。书呆子、狗腿子、猪耳朵和我,四个人商量好啦,无论如何,决不和凝儿你为难,大不了,大伙儿都犯黑天劫,一起死了。”

  宁凝垂头望着地面枯枝败叶,心中忽喜忽悲,忽冷忽热,起伏难定,纵是泪如泉涌,也难以宣泄心中之情,蓦然间,小嘴一张,双袖掩面,哇地哭了出来。

  苏闻香心性痴顽,哄女孩儿开心非其所长,见状大失主张,两手互握,焦急道:“凝儿,你别哭呀,别哭呀……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话没说完,当真瘪嘴抹眼,哭将起来。

  陆渐身在树上,看着这劫奴间的情谊,既是感动,又觉难过,眼前泪水模糊,忍不住高叫道:“宁姑娘,我在这里呢……”话音未落,身子陡震,一个趔趄,栽下树来,行将落地时,上方忽有大力牵扯,令他坠势一缓,是以身子着地,不觉疼痛。爬起来时,只见宁凝、苏闻香快步赶来,宁凝秀靥上泪痕未干,神色亦惊亦喜,扶起陆渐,不待他说话,劈头便问:“摔痛了吗?”

  陆渐道:“还好!”宁凝却流露嗔色,呵斥道:“好什么好?你身子这么弱,怎么爬那样高?”

  陆渐一愣,道:“我……”掉头望去,却见树梢空空,浑和尚已然不知去向。陆渐心知他不愿以真身示人,不觉微微叹气。

  宁凝注视着陆渐,些微神色变化亦不放过,见他惆怅叹息,便问道:“叹什么气呢?”陆渐摇摇头道:“没什么,能再见到你,我心里很欢喜。”

  宁凝心头一跳,双颊滚热,欲要笑笑,但不知为何,反是冷冷地道:“有什么好欢喜的?”

  陆渐说道:“我怕你伤心太过,苦了自己,如今见你平安,自然欢喜。”

  宁凝瞧他一眼,心中气苦:“原来你只为这个欢喜?早知这样,我还不如跳崖自尽,让你难过才好。”

  原来,宁凝乍闻噩耗,伤心欲绝,茫然不辨道路,发足狂奔,直奔到一座高峰之上,望着茫茫云海,心中情愫也一如眼前,翻滚起伏。种种悔恨、羞惭、悲伤汹涌而至,她不由得大放悲声,哭声随风送出,悠悠荡荡,消逝在云天之际。

  宁凝哭到身软,望着点点泪珠儿,消失在千寻谷底,益发情怀跌宕,难以自己:“妈妈为我而死,我却效命仇人,恩仇不分,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儿;沈舟虚那贼子害死妈妈,又害爹爹双眼失明,流落异国,更将我炼成劫奴,对付爹爹,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我若不杀了他,誓不为人……”霎时间,她心中第一次充满怨毒,锐薄的指甲刺入掌心,流出血来。多年来,她虽为劫奴,却从不自怨自艾,可此时此刻,却深深痛恨起自身来,恨不能一阵罡风吹来,将这个可悲可鄙的身子吹成满天飞灰,散落天涯海角,永不复聚。

  可是天不从人愿,风势渐柔,如一双纤手,拂起她乱丝也似的秀发,扫过面庞,冰冰凉凉,微有湿意,刹那间,宁凝心神悸动,掠过一个秀丽温婉的影子:

  “主母……”宁凝心儿似被扎了一下,“啊不,那商清影也知道我的身世么?这么多年,她对我的恩情也是假的么……”宁凝眼中朦胧,商清影的身影若隐若现;夜里寒时,总是这女子为自己拉上衾被;渴时饿时,总是她端来佳肴清茗;自己穿的第一条罗裙,是她亲手绣的,自己第一次画眉,也是她亲手所描;识的第一个字,唱的第一支曲,绣的第一朵花,绘的第一张画,无不来自那个温婉的女子;从记事起,宁凝便将她当作亲生母亲,爱她敬她,撒娇弄痴,依偎说笑,牵手嬉戏;甚至于夜夜入梦,都能梦见她的样子……

  “母女……仇人……”宁凝芳心寸寸碎裂,眼前发黑,喉间微微发甜,“我真要报仇么?杀了沈舟虚,只会惹她伤心,不杀沈舟虚,妈妈在天之灵,又怎能安息?”想到这儿,她举目望天,白云深处,似有一张芙蓉素面,含笑凝睇,“妈妈……”一股甜美之意涌上心头,而只刹那,宁凝忽又发觉,那幻影赫然便是商清影的样子。

  “我连妈妈的样子都不记得……”宁凝一阵茫然,任由山风渐厉,吹得她衣裙飘举,有如遗世仙子,孤寂无依。

  “与其这么为难,还是死了的好……”这念头如电闪过,宁凝忽地松了一口气,望着云海深谷,定定出神,心想只需纵身一跳,便能一了百了。然而这时,她心底深处,忽又掠过一张面孔。

  “陆渐……”宁凝娇躯轻颤,依稀想起,自己奔跑时,陆渐一直在身后叫喊,而那时自己神志昏乱,什么顾也不得了。

  想到这里,宁凝蓦地惊慌起来,什么愁苦怨恨尽皆抛在脑后,当即掉转身形,狂奔下山。下至山脚,忽见苏闻香快步走来,宁凝心慌已极,不问由来,扯住他道:“你看见陆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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