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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第三章 不漏海眼

  用罢早饭,三人启程上路,那小男孩万分不舍,扯着谷缜衣袖,眼泪汪汪。谷缜摸摸他头,塞给他一块大银子,小孩不识,怪问道:“这是什么呀,亮闪闪的,是糖么?”谷缜笑道:“不是糖,给你爹娘,将来供你读书用。”房东夫妇瞧见,欢天喜地,推脱两句,也就笑纳了。

  三人别过房东,拍马直趋徽州,姚晴马快,陆、谷二人马慢,她素来好胜,不时跑出老远,掉过头来,撅着小嘴,向二人跃马示威,惹得谷缜心中暗骂:“直娘贼,早知如此,还不如找两只山西毛驴儿骑着痛快。”

  这不快转头即逝,瞧着沿途胜景,谷缜蓦地意兴大发,笑谈风物。他胸中神奇鬼博,各方地理风俗、传说土产,莫不信口道来,引人入胜。不止陆渐听得津津有味,姚晴也忘了炫耀马力,随在一旁,听得入神,只觉许多事儿,竟是从没听过的。

  行了两日,沿新安江向西,次早来到徽州地界,眼见峰峦连绵,叠青泻翠,倒影江中,竟将一川烟水染成溶溶碧色。

  谷缜触景生情,挥鞭笑指道:“这徽州当得起物宝天华四字,西北就是黄山,七十二峰巧夺天下之美;这条新安江则是黄山百泉所聚,明澈如练,清寒侵肌。有道是:‘徂徕无老松,易水无良工’,这黄山松,新安水,又变化出天下第一的徽墨,‘黄金易得,徽墨难求’,自古都是大大有名。近代方家的‘铜雀瓦’、程家的‘青玉案’,均是不让古人的好墨。还有这水染的丝缎也极好,至于三潭的枇杷,黄山的木耳,那也都是难得的珍品了……”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转,只见路边有几个卖果子的小贩,不觉笑道:“是了,我忘了这个。”翻身下马,须臾买来一捧干果,笑道:“这榧子是此间土产,来来来,咱们分而食之。”

  姚晴以前吃过,并不希罕,陆渐却觉新鲜,见那榧子模样平常,剥开一尝,却是滋味甘美。谷缜道:“这榧子有诗说得好:‘味甘宣郡蜂雏蜜,韵胜雍城骆乳酥,一点生春流齿颊,十年飞梦绕江湖’,我就爱最末一句,‘十年飞梦绕江湖’,若能在江湖上自由自在,遨游十年,那又是何等快活。”说罢纵声大笑,豪情意气,流露眉梢。

  目下徽州在望,进一步危机四伏,谷缜却谈笑风生,若无其事,这份潇洒气度,饶是姚晴,也觉心折,微笑道:“臭狐狸,徽州还有一样出产,你却忘了说!”

  谷缜道:“什么出产?”姚晴道:“汪直算不算徽州的出产。”谷缜一笑,叹道:“自然也算!但这徽州不止出了汪直,还出了一个大大有名的人物,你知道是谁?”姚晴冷哼道:“是谁?”谷缜道:“便是督宪江南的胡宗宪胡大人了。”

  陆、姚二人均是讶异,谷缜抚掌叹道:“这一州之中,竟出了两个势如水火的大人物,也算是千古少有了。”

  说笑间,入了城门,谷缜引着二人,在城中转了几转,来到一处大宅,宅门上书“墨仙坊”,门首一方石碑,镌有隶书二行:“一技之精,上掩千古。”

  谷缜瞧了,失笑道:“这老程,自拍马屁的功夫越发高明了。”才说罢,忽听有人远远应道:“这小谷,话很不通。老夫是人非马,哪来马屁,既无马屁,又何来自拍之理?”

  三人闻声望去,一个宽袍峨冠的老者背了一匣书,笑眯眯骑着毛驴,逍遥而来。谷缜将手一摊,笑道:“老程,你好。”那老者翻身下驴,一把抱住谷缜,喜逐颜开:“小谷,好几年不见,你躲哪儿去了?是不是有了娘儿们,便忘了老友了。”

  “哪里话?”谷缜笑道:“娘儿们没有,却遇上几只臭虫,叮得我满头是包,不得已,来你宅上避避风头,顺道借几锭墨使。”老程笑容一敛,正色道:“避风头可以,这墨锭么,只卖不借。”

  谷缜嘿嘿一笑,说道:“老程,三年不见,还是恁地抠门。”老程道:“跟你谷少爷打交道,若不抠门些,岂不没活路了?”两人相视大笑,携手入门,早有仆童出来,牵马引路。

  入堂就坐,谷缜为双方引荐,说到老程时笑道:“这位程老哥大号公泽,自承祖业,制墨为生,先前我说的名墨‘青玉案’,就是他家的招牌,确然当得起‘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的赞语。”

  程公泽与谷缜说笑不禁,对陆、姚二人却甚是端方,闻言赶忙谦让两句。谷缜又道:“这世间我对头不少,朋友也有几个,却不甚多,老程就是其中之一了。”程公泽闻言,眉间大有喜色。

  这时间,下方奉上茶来,谷缜啜了小半口,一转眼,忽见程公泽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神色颇为紧张,不觉笑道:“这茶入口恬淡,余味清奇,大有孤绝凛冽之气,莫不是黄山绝壁上采来的野茶?”

  程公泽喜上眉梢,啧啧道:“鬼灵精,鬼灵精,就你品得出来,就你品得出来……”谷缜笑道:“你这老程,还有什么宝贝,不要吞吞吐吐,一咕脑儿献出来吧!”程公泽笑呵呵转回后堂,拿来几件玉玩字画,以及一个制作精巧的檀木盒子。

  谷缜逐一把玩,拿到玉玩时,笑道:“这是‘碾玉楼’洪得意的新手艺罢?几年不见,这老洪毫无长进,改天我去骂他。”又拿起一轴画,展开一瞥,啧啧道:“韩干的牧马图,不是膺品,还是真迹!没天理了?”他纵然嘻笑怒骂,品评起来,却是毫不含糊,程公泽听得拈须微笑,连连点头。忽见谷缜拿起檀木盒子,揭开时,却是一方墨锭。谷缜反复把玩,又用鼻嗅,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程公泽见了,神色间又度紧张起来。

  谷缜放回墨锭,忽道:“这墨锭制艺精绝,不消多说,却有一样,不如从前。”程公泽叹道:“真被你瞧出来了。”谷缜道:“这墨锭的香气为何差了许多?”

  “说起来,要怪小谷你了!”程公泽苦笑道,“这几年你不知去向,南海的商路竟然断了,南海异香不来中土。徽墨的妙处,一半妙在墨料,一半妙在墨香,南海异香不能入贡,只能用些本土的香药充数,香气自然差得远了。”

  谷缜笑道:“不打紧,这点小事,我来设法。”程公泽大喜道:“全赖老弟了,不过口说无凭……”谷缜瞪眼道:“去你的,得寸进尺,要我签军令状么?”程公泽挠头直笑,他专于制墨之艺,一谈到制墨,便有几分痴气。

  谷缜又道:“就这几样?”程公泽笑道:“还有一样宝贝,却是程某最爱,你猜是甚?”谷缜目光一转,拍手笑道:“不消说,定是令千金了!”程公泽哈哈笑道:“雪烟,出来吧!”

  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从堂后转出,螓首低垂,娇弱不胜,向众人打个万福,眼角稍抬,怯怯道:“谷少爷好!”

  谷缜打量她一阵,笑道:“人道女大十八变,三年前还是小不点儿,如今却出脱成美人儿了。但这少爷二字叫得不妥,我跟你爹兄弟相称,你该叫我谷叔叔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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