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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倘若再萬一不幸,聶小倩回生乏術,香消玉殞,含恨而歿,「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他勢必長此抱恨,負疚終生。

  如今,縱然是救得了她,她那一身功力也將大打折扣,在短時期內,恐怕是很難恢復得了。

  夏夢卿悲憤之餘,不敢怠慢,當即盤膝坐下,運指如飛,連解聶小倩周身八處桎梏。

  按說,夏夢卿指無虛落,聶小倩她被制五陰重脈開解,理應嚶嚀而醒,或者有所反應。

  豈料,她不但未應指而醒,或者有所反應,便是那萎頓如癱的嬌軀連顫動一下都未曾。

  由此可知,五陰重脈的被制過久,為她帶來多重的內傷,精神與肉體上的多大痛苦,多大折磨。

  香魂一縷快要離竅,聶小倩危在旦夕,療傷救人,刻不容緩,夏夢卿只有從權,暗暗一嘆,伸掌按上她後心。也只有碰上神功蓋世、技比天人的夏夢卿,換個別人,功力不濟,也救不了這位苦命的可憐人。

  盞茶工夫過去,聶小倩嬌軀泛起下陣陣抽搐,鼻息漸漸趨於均勻。

  頓飯工夫過後,抽搐靜止,面色也由慘白漸轉於紅潤,兩排長長睫毛一陣眨動,緩緩地睜開了一雙失神美目。

  當她那雙黯淡的目光一觸及正在為她運功療傷的人時,美目猛睜,暴射異采,嬌軀忽泛劇顫,仰起螓首。這雙暴射的異采,包含了太多的東西,筆墨難以形容,任何人無從領會,不可捉摸。

  夏夢卿卻神震心悸,手掌微一用力,連忙開口說道:「聶姑娘,此刻不宜起動,也請萬勿多禮……」

  聶小倩雙唇翕動,吐了顫抖而無力的六個字:「相公,真……是你麼?」

  夏夢卿強笑說道:「是我,聶姑娘,夏夢卿正在身邊。」

  聶小倩那消瘦的嬌軀又是一陣抖動,似遇親人,如釋重擔,脫力俯下螓首,斷斷續續地道:「天可憐薄……命人,能……見相公一……面,小倩……就是死……也……心甘……情願,瞑目……含笑了。」

  兩排睫毛又一陣眨動,成串珠淚無聲墜下。無限淒惋,令人心碎腸斷。

  夏夢卿心神再震,好不心酸,星目微濕,強笑說道:「聶姑娘不可再行傷神,容夏夢卿為姑娘盡除淤塞,療治內傷後,再做詳談,此刻,則要請姑娘平心靜氣。」

  聶小倩緩緩睜開帶淚雙目,睫毛上猶掛著晶瑩淚珠,櫻口數張,終於又吐出了一句話:「大恩不敢言謝,雖結草銜環,不足為報,今生已無……」

  夏夢卿本不欲多說,卻難忍心中激動,劍眉微挑道:「說什麼大恩,道什麼結草銜環,若不是因夏夢卿,姑娘不會身受此血肉之軀難以忍受的痛苦,落得……」

  猛覺聶小倩身形又泛劇顫,不忍再說,倏然住口。

  又是頓飯工夫過去。

  夏夢卿緩緩收回手掌,道:「姑娘,我再說一句,現在不是多禮的時候,姑娘雖內傷盡癒,體力卻一時難以恢復往昔,仍請多躺片刻……」

  他話還未說完,聶小倩已然面泛勉強笑容,掙扎著坐了起來,道:「相公請放心,小倩自覺……」

  也許是癱臥太久,或是體力猶虛,聶小倩剛剛坐起,嬌軀一晃,倏又倒下,無巧不巧地正倒入夏夢卿懷中。

  不知怎地,她沒有趕快坐直。夏夢卿想把她扶起,伸出了手,又縮了回去。不為別的,只因為聶小倩嬌靨酡紅,美目緊閉,神色流露著的是難以言喻的安慰、滿足,還有溫馨……

  在這個時候,他何其忍心把她推開。一時間,空氣凝住了。

  就這麼靜靜地偎著,誰也未開口,靜得可以聽到聶小倩鼻息咻咻,可以聽到她怦怦的心跳聲。

  良久,良久,還是聶小倩先打破了這份令她終生難忘,使她感到生命充實的寧靜,那是似夢囈般顫抖話聲:「我真希望時間就此停頓,或者天崩地裂,世界毀滅。」

  話聲,輕的像只有她自己才能聽見,可是,夏夢卿也已清晰入耳,劍眉微蹙,喚道:「聶姑娘……」

  猛然,聶小倩掙扎著坐直身形,神形肅然中帶著陰霾、驚恐、羞澀,望了夏夢卿一眼,微抬螓首,幽幽說道:「相公,請恕小倩太不自量,賤軀、言語,兩稱瀆冒,這些話,小倩抑制心底已久,今日所以敢大膽托出,只是深知身處地底,絕無生望,人都快死了,還有那麼多顧慮做什麼?小倩自知俗脂庸粉,蒲柳之姿,不敢奢望其他,只要能為奴為婢,長隨相公身側,於願已足,肺腑之言,靦腆陳述,希望相公勿以小倩不知羞愧而賤視之。」

  她楚楚動人,細說衷腸,話聲更淒惋哀絕,令人盪氣迴腸,夏夢卿禁不住心中一陣激動,嘆道:「姑娘,你太過垂愛了,我怎敢當。姑娘想也知道,夏夢卿此生遭遇悲慘,一直在殺孽情孽中浮沉,永淪錐心刺骨之痛苦深淵;我不是鐵石心腸無情人,實乃情有獨鍾,一心早死,不敢再誤他人……」

  「相公!」聶小倩突然抬起螓首,道:「這不能叫誤,小倩說過,只求為奴為婢,侍候相公終生,別的不敢奢求,難道相公忍心讓小倩再一人流落江湖?」

  她這話說得怪,既然明知出困無望,此生已休,還談什麼「忍心讓小倩再一人流落江湖」。

  夏夢卿為她那溢於言表的真誠所感動,沒有留心這句話,也就因為深深地感動,所以一時也沒答話。

  聶小倩會錯了意,美目一紅,淒惋說道:「相公,小倩幼失依怙,未省事時便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至今猶不知自己的身世,在江湖中東飄西蕩,一晃十餘年,大部分的時間流落邪惡,身陷污泥,私心捫問羞苦難言。所幸天可憐我這薄命人,讓我遇上了相公,方慶撥雲霧而見青天,不顧生死,力爭上游,只望能得相公大義握手,掙脫苦海,如今小倩一片赤誠,懇求相公收留,相公怎好……」

  喉間似有物堵塞,再也說不下去,餘言化為串串斷腸傷心淚,螓首倏垂,痛哭失聲。

  本來嘛!換誰誰也會悲傷慟絕。

  夏夢卿俠骨仁心,他本就同情聶小倩的遭遇,如今更覺惻然。聶小倩哭得像梨花帶雨,他慌了手腳,一時也找不出一句適當的安慰話。不關「情」字,事猶可為,但他怎好答應收人家為奴為婢?想了半天,終於讓他想出了一句:「姑娘,請快收淚,聽夏某說……」

  聶小倩以為事有轉機,再說,她對夏夢卿也敬若天人,他的話她沒有不聽的,聞言,慢慢止住哭泣。

  夏夢卿暗晴一嘆,接道:「正如姑娘所說,現下你我深陷地底,此身生望絕,既然人都快死了,姑娘還談這些作甚,何不……」

  聶小倩舉手拭淚,突然截口說道:「對了,這是小倩一大心願,人都將死,相公何其忍心不予成全?難道要小倩做鬼也含恨嗎?」

  夏夢卿呆了一呆,頓時啞口,半晌方才一嘆說道:「姑娘,不是夏夢卿鐵石心腸、毫無血性,只是,姑娘,我怎麼敢當,這不是令我為難麼?」

  聶小倩美目突放異采,肅然說道:「人死一了百了,相公既有心成全,何介意這片刻主婢?雖然最多再活三天,小倩已感心滿意足了。」

  這話說得對,怎麼委屈,也不過就這麼幾天,何不索性予以成全,盡自己一點安慰之心?

  夏夢卿默然未語。

  聶小倩喜極而泣。她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心願如遂的那麼容易,但她卻知道那是由於所謂出困絕望,已無生理,頓忘所以,忘了面臨的,也忘了多日來身受的。一整衣衫,納頭便拜,帶淚含笑,顫聲說道:「相公,婢子這裏叩頭了。」

  夏夢卿還真未料她來得那麼快,躲閃不及,只有受之,望著一拜坐起、嬌靨乍驚還喜的聶小倩,苦笑說道:「姑娘,你這是何苦?彼此均非世俗兒女……」

  聶小倩神色莊重地截口說道:「相公錯了,人不可不知禮,如今既蒙相公大德成全,主婢身分已定,小倩焉能不拜?」她說得很認真,夏夢卿卻顯得很不安,再次苦笑道:「姑娘,你折煞了我,我怎麼敢當?怎麼敢委屈姑娘?好在,正如姑娘所說,就這麼幾天,否則……」

  聶小倩大眼睛一陣眨動,凝注夏夢卿突然笑道:「相公,為免相公於心不安,小倩跟相公打個商量,只要我們多活一天,這主婢身分就存在一天;到死了以後,相公是相公,小倩是小倩,誰也不是誰的主人,誰也不是誰的侍婢,主婢身分一筆勾銷,你說好麼?」

  夏夢卿聳了聳肩,道:「反正就那麼幾天了,姑娘看著辦吧!」

  「不!」聶小倩微搖螓首,緊盯夏夢卿不放,道:「小倩要相公親口答應。」

  夏夢卿微一沉吟,只有點頭:「好吧,我答應。」

  聶小倩嬌靨神情一喜,道:「相公,說了可不能不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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