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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可不,他车里坐着个淡妆人儿,不是那位文君新寡的白夫人是谁。

  白夫人已经换了件衣裳,墨绿色的小褂,墨绿色的裙子,鬓边那朵白花也不见了,似乎刻意修饰了一番。

  今夜,她除了清丽之外,还带着动人的娇媚。

  白夫人嫣然一笑道:“任先生好一首李白的‘关山月’,有那位高楼上的人儿对月叹息呀?”

  任先生定了定神,赧然一笑道:“月夜有感,想起了李白这首‘关山月’,也不觉就随口吟了起来,倒教夫人见笑了。”

  人钻进车里,坐在了白夫人对面,中间隔两张茶几那么远,他要说话,可是白夫人抢了先:“我不告擅登,别见怪,也别拿我当贼。”

  任先生道:“那怎么会,又怎么敢,夫人是个有身分的人──”

  “哎哟!”白夫人瞟了他一眼道:“任先生好厉害啊,骂人不带脏字儿,有身分的人不该不告擅登,这么晚了进一个单身男人的车,是不?”

  任先生淡然一笑道:“夫人明知道我不敢,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白夫人道:“那么算我错怪了,其实,咱们已经是朋友了,也都不是世俗中人,原就用不着计较,是不?”

  任先生又能怎么说,只好点了点头道:“夫人说得是!”

  白夫人话锋忽转,道:“到那儿去了,害我等了老半天?”

  任先生看了手里高粱穗儿一眼,道:“路上走了这么多日子,难得见点儿绿色儿的东西,忍不住我跑到高粱地里坐了半天,夫人找我有什么事吗?”

  白夫人眨动了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凤眼,模样儿好动人,说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半天工夫前还是“您”,现在却变成你了。

  姑娘家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

  少妇却是一朵沾过雨露,嫩瓣儿怒放的花儿,那芳香最为动人,是一点也不错的。

  任先生笑笑说道:“夫人说等我老半天,我只是随口问问。”

  白夫人一双美目紧盯着他道:“你是一定要想知道吗?”

  任先生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那双令人心悸的目光,道:“那倒不一定,夫人不愿说,我自不敢勉强。”

  白夫人道:“不用你勉强,我告诉你──”

  白玉一般的贝齿咬了咬鲜红的下嘴唇儿道:“我孤伶伶的一个人儿,害怕也睡不着。”

  任先生淡然一笑道:“夫人夫妻恩爱,泉下人有知,自会随时陪伴夫人身边的!”

  任先生的确会说话,这句话不但提醒白夫人文君新寡,丈夫刚死不久,尸骨未寒,而且还安慰白夫人。白夫人微摇头,动人的娇靥上掠过一丝幽怨色:“我也知道,奈何阴阳相隔,人鬼殊途,你不知道吗?鬼是冰冷冷的。”

  任先生道:“天太热了,能有点冰冷冷的,该是求之不得的事。”

  白夫人道:“任先生没听人说过吗?关外一带,早穿皮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夜里更冷。”

  任先生倏然一笑,道:“夫人是存心开我的玩笑来了。”

  白夫人道:“任先生,你怎么不想想,我这么年轻轻的孀居守寡,又孤伶伶的一个人出远门儿,只要不是铁石人儿,他就该怜惜我。”

  任先生笑道:“白夫人找巧了,任某人就是个铁石人儿。”

  白夫人道:“锦镫张宴韩熙载,红粉鹭狂杜牧之,据我所知,文人都是风流的。”

  任先生道:“文人之中,风流的也不过只有一个韩熙载,一个杜牧之。”

  白夫人道:“谁说的,远一点的还有司马相如,他以一曲凤求凰夜挑卓文君。”

  任先生道:“司马相如文人无行,轻狂之徒。”

  白夫人道:“却是千古风流韵事,留传后世一段绮丽佳话。”

  任先生目光一凝,道:“夫人真有意?”

  白夫人道:“我若无心也就不来了。”

  任先生道:“夫人不怕辈短流长,不畏千人目指,不怕那可以杀人的唇舌?”

  白夫人轻摇螓首说道:“寂寞难耐,我顾不了那么多。”

  任先生双眉一扬道:“有女投怀,美艳如花,原是别人求之不得的艳遇。逆旅枯寂孤裳冷,倘有美娇娘自发相伴,云鬓钗坠,枕畔留香,那该是最旖旎的风情,最令人心神震颤的风流清趣。冯延已的一阕,‘贺圣朝’说得好,‘金丝帐暖牙床稳,怀香方寸,轻颦浅笑,汗珠微透,柳沾花润,云鬓斜坠,春应未已,不胜娇困,半歌犀枕,乱缠珠被,娇羞不胜’,这种风流情趣以往只见于昔人笔下,只见于诗词的字里行间,如今且让我学学轻狂相如,亲自领略一番。”他抬手就要熄灯。

  白夫人“噗嗤”一笑,道:“好厉害的‘大漠龙’啊,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我要告饶了。”

  任先生正色说道:“红姑娘,你又何必这么作贱自己。”

  白夫人美目一睁,道:“你知道我。”

  任先生道:“红燕子出现,我头一个就想到了红姑娘。”

  “一样。”白夫人含笑说道:“头一眼看见任先生,我马上就想到了‘大漠龙’。”

  任先生笑了,白夫人笑得更娇、更甜,道:“你我是不是应该重新订交。”

  任先生道:“只要红姑娘愿意,我乐于从命。”

  白夫人瞟了他一眼道:“我终于见着‘大漠龙’了,也终于知道大漠龙是个怎么样的人,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家羡煞妒煞呢。亏你能背冯延巳的那阕‘贺圣朝’,你怎么一点也不脸红?”

  ▼第三章

  任先生真的脸红了,突然说道:“不能怪我,那应是让红姑娘逼出来的。”

  白夫人笑了,笑得娇媚动人,含嗔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倒会把罪过往别人头上推啊,告诉我,你是那儿的人,那门派的弟子?”

  任先生沉默了一下,道:“我是北方人,我是读书不成学剑,学剑又不成,结果一无所成,所以我不敢承认我是任何一个门派的弟子。”

  白夫人一双水灵灵的美目,盯着他追问道:“是不能说?”

  任先生摇摇头,道:“事实上我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

  白夫人道:“那也总该有个师承。”

  任先生道:“我跟一个老和尚在深山里住了不少年,后来老和尚去西天朝佛走了,我就从那座深山里出来了。”

  白夫人道:“这么说,你的师承是那位老和尚?”

  任先生沉默了一下道:“我记得跟那位老和尚没学过多少武,大部份的日子打柴挑水,做饭洒扫,粗细活儿都干,闲来老和尚教我认认字,读一点书,如此而已。”

  白夫人道:“老和尚是位文武兼修的高僧,世外高人──”

  倏然一笑道:“你说了半天,我还跟在五里雾里一样,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就不好再问,你美号‘大漠龙’,顾名思义你是大漠里的一条龙──”

  “蛇。”任先生道:“当着红姑娘,我不敢自承这个龙字。”

  白夫人道:“你已经够谦虚的了,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直在‘大漠’里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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