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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只听他道:“唐子冀知交遍天下,多年不见彼此也都有所改变,请朋友恕我老眼昏花,看不出朋友是当年旧识中的哪一位。”

  郭六爷笑笑说道:“这也许是实情,唐领班还记得当日‘贝勒府’郭璞否?”

  唐子冀一怔睁眼,震声说道:“怎么,你是……”

  郭六爷抬手摘下大帽,含笑说道:“唐领班请看看,眼前是否当年郭璞?”

  郭六爷除了唇上多两撇小胡子,人微微显点老之外,可说没什么大改变,唐子冀神情猛震,脸上大变,往后退了一步,失声叫道:“你果然是……”

  郭六爷淡然一笑,道:“难得唐领班还认得我。”

  就在这一句话工夫中,唐子冀已恢复平静,垂手欠身:“唐子冀见过郭总管。”

  也不知他是镇定过人,还是老奸巨猾,说起来应该两者都是,郭六爷受了他一礼,却含笑说道:“唐领班,如今的郭燕南只是个朝廷叛逆,江湖草民,已不是当年‘贝勒府’总管郭璞,唐领班这是折煞郭燕南。”

  唐子冀表现得激动而熟络,更诚恳,道:“郭总管,您说这话那是打唐子冀的嘴,要不是当年郭总管的提拔,唐子冀焉有今日,这恩德多年来唐子冀未曾片刻或忘,郭总管,多年不见了,您安好?”

  郭六爷道:“托唐领班的福,我尚称粗健,唐领班如今是……”

  唐子冀赧然而笑道:“您别笑话,唐子冀蒙圣恩,获天眷,如今是伴驾。”

  郭六爷“哦”地一声道:“一如当年之海爷,我为唐领班喜,为唐领班贺。”

  唐子冀赔笑说道:“您这是臊唐子冀,我这是蜀中无大将,说来您是知道的,云领班几兄弟全离开了大内,‘血滴子’死的死,散的散,等于就没能人,所以唐子冀就……”

  郭六爷截口说道:“唐领班,四阿哥可好?”

  他指的是弘历(乾隆),他不愿称一声圣驾,再说当年他也一直这么称呼那位老四宝亲王的。

  唐子冀神情一肃,忙道:“圣驾安好!”

  只见从前扑来几条人影,疾如鹰隼,一看就知道是几个大内侍卫,现在才来,耳目未免太迟纯了些。

  郭六爷视若未见,卓立未动。

  唐子冀却陡然喝道:“没事,退回去!”

  几声答应,那些人立即折了回去,很快地又隐入了夜色中,郭六爷这时候才淡然一笑道:“多年未见四阿哥了,让人想念得很!”

  唐子冀道:“圣上可也时常怀念着您,圣上常说,您是他生平唯一至交,要不是彼此的立场不同的话……”

  郭六爷道:“唐领班,立场是无碍私交的,只要不冲突。”

  唐子冀忙道:“是,是,是,您说的是,像您跟年大将军、海爷,就是过命的好朋友……我忘问了,云姑娘、梅姑娘跟三格格三位安好。”

  “好!”郭六爷道:“托唐领班的福,谢谢。”

  唐子冀他老奸巨滑,绝不动问郭六爷的来意,郭六爷话锋一顿之后,却来个单刀直入:“唐领班,我想进去坐坐,方便么?”

  唐子冀脸色微变,一惊,抬手拍上后脑勺,笑道:“您瞧我有多胡涂,到底是人老了,不中用了,请,请,您请,您又不是外人,哪有不方便的?”他往后退了一步,哈腰欠身,往里让客。

  郭六爷谢了一声,迈步走了进去,进门他先抬眼打量四下,双眉为之一轩,这间精舍布置之讲究,摆设之富丽堂皇,较诸王公之家绝无不及,犹有过之。

  顶上是一对八宝琉璃灯,地上红毯铺地,举凡一几一椅,无一不是上好的精制品,尤其屋中的那张小圆桌,别的不说,单看那整块玉磨成的桌面就够了。

  桌上另放有一盏八宝琉璃灯,灯旁却摆着一块小巧玲珑的玉如意,看颜色,看手艺,一望可知是上品,价值连城。

  玉如意边还有只鼻烟壶,金穗丝囊,一般地名贵。

  桌子后面是张锦椅,垫子厚厚的,坐上去够舒服。

  同时,在鼻烟壶旁还放着一只掀开盖儿的茶杯,郭六爷是行家,一闻那茶香,就知道是贡品。

  就这么一间精舍,可是左边墙上还有一个垂着珠帘的门儿,想必那儿还有一间套房,里面黑黑的,没点灯,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郭六爷这里直打量,唐子冀那里趋前躬身让座。

  郭六爷收回目光,谢了一声,坐了下去。

  坐定,唐子冀奉过一杯香茗,然后他垂手站立一旁,竟然没敢坐下,郭六爷含笑抬了手:“唐领班,你也坐,别让我这个江湖草民不安。”

  唐子冀答应了两声,可是站着没动。

  郭六爷一再让坐,无如唐子冀始终不肯,他会说话:“郭六爷面前,哪有唐子冀的座位!”

  郭六爷淡然一笑,没再勉强,话锋一转,问道:“唐领班这趟出京,轻离大内,是……”

  唐子冀道:“圣驾幸热河,现在‘承德山庄’,趁圣上打围,我抽了个空,偷了个懒,跑到‘辽阳’来看个朋友。”

  郭六爷“哦”地一声道:“那么这儿是……”

  唐子冀道:“这就是唐子冀朋友的家!”

  郭六爷“哎呀”一声道:“我夜来打搅,翻墙而进,既冒昧又失礼,唐领班该请出主人来,让我当面赔个罪!”

  唐子冀忙道:“我这个朋友是个生意人,他怎么敢当,再说……”

  郭六爷道:“唐领班怎说贵友是个生意人?”

  唐子冀微愕说道:“怎么,郭总管?”

  郭六爷道:“据我所知,这儿是‘辽东镖局’任局主的别业,唐领班的朋友,不就是这位‘辽东镖局’的任局主么?”

  唐子冀一惊红了老脸,干咳了两声,陪着窘迫尴尬的笑道:“是的,是的,郭总管,开镖局的不是生意人是什么?”

  郭六爷微一点头道:“也对,开镖局的的确算得生意人……”

  目光一凝,望着小圆桌上摆设,道:“唐领班什么时候也爱上鼻烟,玩上玉器了?”

  唐子冀忙道:“噢,噢,咳,唐子冀这是附庸风雅,学人……”

  郭六爷目光一转,笑道:“唐领班又什么时间学小气了?”

  唐子冀愕然说道:“您这话……我怎么敢……”

  郭六爷抬手往桌上一指,笑道:“唐领班自己喝的是贡茶却给我这个客人倒的是普通香片,这不是小气是什么?”

  唐子冀那张老脸像笑又像哭,只听他不安地道:“原来您指的是……您原谅,这贡茶是唐子冀在‘承德山庄’偷偷捏了一撮,恰好沏了这么一杯,您要是……”

  郭六爷一摆手,道:“唐领班,我还不至于那么馋,我只是觉得唐领班你不该欺骗我这个当年旧识,要知道,在你我之间,用不着这一套,也没有玩虚假的必要。”

  唐子冀心惊肉跳,忙道:“您这话……我怎么敢……”

  郭六爷淡然一笑道:“唐领班,我的耳目还不算太迟钝……”

  忽地站了起来,向着垂着珠帘的那扇门叫道:“四阿哥,多年不见,思念可支,今故人来访,四阿哥又何忍避而不见,莫非嫌郭燕南江湖草民……”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那门里有人接口说道:“小郭,够了,我算是服了你,你永远高明……”

  珠帘一掀,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青袍,个子颀长的中年人,他,卅多近四十年纪,长眉凤目,留着胡子,气度雍容华贵,一望可知为非常人。

  他,赫然竟是当今乾隆皇帝,当年的四阿哥宝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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