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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好一阵子之后,那步履声又响起了,是一步一步地挨了出来,随之响起了那女人颤抖的话声:“老门,是你么?”

  “哎,是呀!”那人急道:“我叫了半天,难道你让我惊动整条胡同不成?外边风大,都快冻死我了,快开门呀!”

  步履声近了,门里那女人颤抖着道:“老门,你没死?”

  “废话!”门外那人道:“死了还会说话,活生生的老门回来了,不信待会儿你楼在怀里试试!”

  步履声已到了门边,门豁然打开了,那人一个箭步窜了进去,门里响起了一声痛呼声:“哎呀,死人,踩着我的脚了……”

  门又关上了,只听那人嘿嘿笑道:“痛了么?来,心肝儿,让我给你揉揉!”

  门里黑黝黝的一团,两条黑影拥在一起,突然,那较为矮小的黑影推开了另一条,嘴里娇声咒骂说道:“死没良心的,你还知道回来,多少年了,害得我……走,屋里算账去!”

  拉着那另一条黑影往里行去!

  一条上掩天日的过道,由那两扇窄门直通里头,里头有一个小院子,窄窄的一间屋,屋里透着灯光。

  进了屋,灯光下,那两个人都看清楚了,男的,穿着崭新的皮袍,脸刮的发亮,没一根胡子碴儿,残眉,圆圆的眼,一条发辫拖在腰后,满脸堆着笑。

  女的,近卅,一身花袄裤,把那成熟的胴体裹得玲珑活现,算不得美,但很媚,桃花眼水汪汪的,眉挑风骚,眼角还洋溢着那么一丝丝春意。脸色,热红热红的,两颊上,还有点残余的脂粉。

  一进屋,那女的一把把男的按在椅子上,左手叉腰,右手指上了男的鼻子,扬眉瞪眼骂了起来:“老门,你这杀千刀,挨万剐,死没良心的,你这几年死到那儿去了,如今你竟活生生地回来了,说,说呀!”

  男的皱着眉笑道:“婆娘,多少年没见了,别一见面就咒人行不?”

  “咒人?”那女的一拧水蛇般的腰,跺了脚:“好哇,老门,你自摸良心想一想,你害我守了两次寡;这多年来你不但人没了影儿,连个信儿也没有,我还当你死在外头了呢,起先是今儿个盼,明儿个盼,以后却害得我天天望着牌位哭……”

  男的咧嘴一笑道:“算了吧,婆娘,你我相好这么久,谁还不知道谁,牌位,别触我的霉头了,我又不是你那结发的汉子,你会给我立牌位,进门我看到如今,牌位又在那里?”

  女的一惊红了脸,旋即她忽地坐了下来,双手一捂脸,哭了起来:“老门呀,你这个死没良心的,多少年乐在外头不露脸,如今一见面你就忍心欺负我,算我当初瞎了眼,丢了名节把身子跟心交给了你……”

  她哭她的,那男的嘿嘿直笑:“行了,行了,婆娘,住住声,擦干泪,别让街坊以为你又死了汉子,睁开眼瞧瞧,这是什么?”

  探怀摸出了一锭锭花花的,往桌上一抖,砰然直响。

  那女的,猛可里住了声,放下了手,脸上那有一点泪渍,她直了眼,傻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老门,你,你发了……”

  那男的嘿嘿笑道:“不但是发,而且是大发,婆娘,拿去吧,这都是你的,只记住,下次没泪别穷叫了?”

  女的没听那么多,伸双手把桌上的银子捞了过去。

  那男的笑道:“婆娘,我门温够意思吧,穷的时候外边喝西北风,如今发了,大黑夜里从几千里路外,踏雪顶风跑回来找你,这张泼嘴可别骂人了……”

  伸手轻薄地拧上了那女的脸蛋儿。

  女的猛一摇头,挣脱了,瞪眼嗔道:“别卖乖,没人稀罕,老门,你要是有良心就不该说这种话,我的名节身子跟心就值这几个,我又那一点亏待了你姓门的了!”

  “好,好,好!”门温赔着笑忙道:“算我说错了话,算我说错了话,行了吧?说真的,婆娘,这点算不了什么,我这趟回来就要当真地大发了!”

  女的忙道:“老门,你干了什么买卖……”

  门温一摇头,嘿嘿笑道:“如今不能说,如今不能说,过两天等我大堆大堆的银子往回送时你就知道了?”

  女的眼一瞪,道:“怎么,见不得人,说不出口么?还怕我知道,我的哪一样不是你的……”

  门温摇了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你们女人家嘴快,一给我说出去,我这发财的法儿就不灵了,反你等着收银子就是,着个什么急,又担的那门子心?”

  女的没再问,沉默了一下,道:“你还打算回营里差去!”

  门温“哈”地一声道:“回营里?那岂不要我门温的命,要是能回营里当差去,我干什么在外边受苦受难,挨饥挨饿等到这多年后的,不过……”

  一摇头,接道:“也难说,只要我这一票能干成,能回营里当差去也说不定,可是到那时候我也许不想回营里去了,有的是银子,坐着吃喝享福不好,还有你陪着……”

  女的半真半假地白了他一眼,道:“有享福的时候就别想我!”

  “谁说的?”门温嘿嘿笑道:“这不是回来了么?心肝儿,别生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往后可就没法享福了,这一趟回来,路上我是累够了,天也不早了,来吧,陪我进里头好好聊去!”

  说着,他站起来拉住了她。

  她,也半推半就地站了起来……

  而,就在门温那只胳膊轻薄地搂上那女的腰时,他突然轻咦一声,用力地闻了两闻道:“婆娘,我这多年没回来,这屋里那来的男人味儿?”

  那女的身子一抖,趁势挣脱了门温那只手,一张脸发白,手颤抖着点上了门温:“门温,你可别血口喷人,嚼舌头,我为你守了这么久,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信你敲开门去问问街坊,如今你在外面乐够了,回到家来却冤枉人,你是人还是禽兽,你还有良心没有?”

  门温嘿嘿一笑,顺手一指,道:“婆娘,算我冤枉你,算我血口喷人嚼舌头,那么,你睁开眼瞧瞧,那双鞋子是谁的呀?”

  女的大惊忙道:“在那儿?”

  门温哈哈笑道:“在那儿,要没偷汉子,你紧张什么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一诈就被我诈出来,婆娘,你也不想想,我门温是干什么的,这双眼可瞧左过人?我不在家,而且是这么多年,你这馋嘴的猫!”

  “姓门的!”女的跺脚大叫。

  “算了,婆娘!”门温一摆手,笑道:“好在你我也不是什么正牌夫妻,谁干了什么谁心里头明白,你要是守得住,当初我就进不了你这两扇门儿,也怪我一出去这么久,撇下你一人冷冷清清,我不在乎那么多,只要你今后死心塌地的跟着我,别再生外心就行了,我老门永远是个好说话的人,来吧!”

  伸手抓住女的胳膊往里拖去!

  女的一边挣,嘴里还一边骂,可是她脚下到底动了。

  两个人进了里头,没多久,灯油燃尽了,灯蕊一阵摇晃突然灭了,紧接着伸手难见五指,漆黑一团。

  就在灯刚灭的剎那间,这积了雪的小院子里,一连地跌落了好几个人,那几个,看不清面目,却看得见个个是一身短打利落打扮,每一个手里都提着一口明晃晃映雪生辉的单刀。

  其中一人“吱”地一声冷笑:“怎么熄灯了?多年没当差,经验与机灵倒是不减,门温,没有用,这儿全围上了,都是熟人老朋友,快出来见见吧!”

  屋里静悄悄地没听见动静,只有一声轻唔,那像一声惊呼没出口就被捂住了嘴。

  只听那人道:“怎么,舍不得相好的?门温,大伙儿都是熟朋友了,别让大伙儿进去把你赤条条地从被窝里拖出来,也别让大伙儿站在这儿喝风,识相点,自己挺着脸走出来吧!”

  漆黑的屋里,突然传出了一声尖叫:“我知道,老门,是他告的,定是他……”

  门温叱道:“闭上你那张臭嘴,我不比你胡涂,这都是你替我惹来的好处,今后就是你跟他的天下了!”

  一阵息息索索的轻响。

  那女的带着哭突又尖叫起来:“老门,你不能走,你不能跟他们走哇!”

  门温冷哼说道:“这不正合了你的心,称了你的意么?放心在家等着我,我姓门的死不了的!。”

  一声尖叫,砰然一声,那女的号啕大哭,震动了整条胡同,在这当儿听起来分外刺耳。

  在那女的呼天呼地的嚷叫声中,屋门豁然开了,门温一边扣纽子,一边大步行了出来,往门口一门,昂然说道:“原来是老赵、老王、老秦,多年不见了,大伙儿好。”

  “好!”最前那人道:“大伙儿被你整惨了,为你一个人,害的营里的弟兄今天受检,明天受查,丢了好几颗脑袋,门温,你在外面乐够了,也该知足了吧。”

  门温道:“我姓门的不想多说,既然大娘儿来了,我跟大家走就是,我也当过差,恨的就是不痛快……”

  另一人哈哈笑道:“老门,挺硬的,简直豪气不减当年嘛!”

  门温道:“好说,大伙儿都是熟人老朋友了,也同营并事过多年,用不着来这一套,只是我要请教一声,你几位要带我上哪儿去?”

  最前那人道:“老门,你是老当差了,这还用问?”

  门温淡然一笑,道:“恐怕你几位弄错了,老实说,我这趟不偷摸回来的,而是有意回来的,就是你几个今夜不来,明天一早我也会进内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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