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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那名美婢趋前数步,轻声说道:“禀主母,客人到了。”

  她没回头,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名美婢悄悄地退去,出了大殿。

  好一会儿,白衣女子始缓缓转过身躯,清澈目光透轻纱,深深地看了慕容奇一眼,淡然说道:“你来了?”

  “是的,姑娘。”慕容奇道:“承蒙一纸芳笺宠召,我怎敢不来,姑娘,这是什么地方?”

  白衣女子道:“我以为我的婢女对你说过了,骊山。”

  慕容奇道:“这我知道,我是问如今置身何处?”

  白衣女子道:“唐天宝年间的长生殿。”

  慕容奇“嗯”了一声,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白衣女子娇躯倏颤,截口轻吟:“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慕容奇淡然说道:“姑娘也有恨事么?”

  白衣女子道:“人生不如意者有十九,恨事谁能无?”

  “诚然!”慕容奇道:“眼瞎、容毁,心灵与肉体创痕斑斑,此恨绵绵,委实是难有绝期,对姑娘的话,我有同感!”

  白衣女子道:“这是你的恨事?”

  慕容奇道:“是的,姑娘,这是我的恨事,但也由于我这段恨事,而牵涉了另一个人的无绝期之恨事。”

  白衣女子道:“谁,什么恨事?”

  慕容奇道:“一坏黄土埋侠骨,世上独留断肠人,这是悲痛恨事,至于人,我指的是东方婉儿。”

  白衣女子娇躯一抖,道:“你的那位红粉知己。”

  慕容奇道:“是的,姑娘,慕容奇复活再现,东方婉儿却已芳踪飘渺,不知下落,毫无音讯,这令人……”

  白衣女子截口说道:“你要找她?”

  慕容奇道:“姑娘,找不找她,目前还很难说。”

  白衣女子讶然说道:“这话……”

  慕容奇道:“我自己现在很难决定。”

  白衣女子诧声说道:“那为什么?”

  慕容奇淡然一笑,摇头说道:“我很矛盾,有时候我认为负她良多,恨不得马上找到她,但一思及我这已毁之容,又渺之目,便会万念俱灰,又希望还不如让她认为我死了的好。”

  白衣女子道:“你自卑?”

  慕容奇道:“有点,姑娘。”

  白衣女子道:“她是你的红粉知己?”

  慕容奇道:“是的,姑娘。”

  白衣女子道:“你了解她够么?”

  慕容奇道:“我敢说很够,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她。”

  白衣女子冷然一笑,道:“我看不然。”

  慕容奇道:“怎么?姑娘。”

  白衣女子道:“在你口中,东方婉儿成了一个俗脂庸粉。”

  “不,姑娘。”慕容奇摇头说道:“你误会了,那只是我自己自卑,跟她无关。”

  白衣女子道:“我以为如果你了解她的话,就不该自卑。”

  慕容奇“哦”地一声,道:“听姑娘话意,似乎也颇了解她?”

  “当然。”白衣女子微颔螓首,道:“恐怕并不比你差。”

  慕容奇道:“我明白了,姑娘是──”

  白衣女子截口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东方婉儿。”

  慕容奇道:“姑娘,兰花指……”

  白衣女子道:“我说过,那不叫兰花指……”

  慕容奇道:“姑娘,那只能瞒别人……”

  白衣女子道:“你仔细想想,我若是东方婉儿,跟你已见面,岂有如此冷淡之理?据我所知,东方婉儿曾对月盟誓,此身此心,今生但属慕容奇……”

  慕容奇截口说道:“姑娘,那是多年前的七月七日,就在这长生殿,但姑娘怎么知道……”

  白衣女子听若无闻,接着说道:“而我如今却是人妇。”

  慕容奇道:“姑娘,世间事……”

  白衣女子道:“但据我所知,东方婉儿是个烈女,她永不会变的。”

  慕容奇道:“对她,姑娘似乎知道得很多。”

  白衣女子微倾螓首,道:“我不否认,对她,我是知道得很多,我觉得当初她不该跟你邂逅,而后更不该倾心于你,最大的错误,是不该跟你在这长生殿七月七日夜半订情……”

  慕容奇道:“姑娘这话我难懂。”

  白衣女子道:“我愿意解释,而你也该明白,她自结识你,倾心你之后,究竟得到了什么,而你又给与了她什么……”

  慕容奇身形倏颤,道:“姑娘,我问心有愧,一无所有,所以说我负她良多。”

  白衣女子接着说道:“陈鸿‘长恨歌传’中说: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盩厔任,鸿与琅琊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偕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举杯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长恨歌的题名,取诗末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意,玄宗与贵妃间之情,缠绵悱侧,脍炙人口,惊天动地,泣鬼惊神,然,曾几何时,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及至行宫见月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而后,临邛道士鸿都之客,教方士升天入地,上穷碧落下黄泉,虽然于海外仙山上觅得,却阴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只落得但教心似金石坚,天上人向会相见,这就是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昔玄宗与贵妃七夕长生殿夜半盟誓,落得无穷悲痛遗恨,今东方婉儿,又跟你在长生殿定情,难道你不认为这是不祥,冥冥中已有断肠之恨么?”

  这番话,听得慕容奇身形剧颤,默默无言,半晌他始哑声说道:“姑娘认为是这样么?”

  白衣女子道:“多年来的事实,还不够么?”

  慕容奇唇边泛起一丝悲惨笑意,点了点头,道:“姑娘说的不错,是很够了。”

  白衣女子的话声显示出她心中的感受,比慕容奇更甚,她轻轻一叹,道:“一语成谶,种种不祥,东方婉儿跟你,该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了……”

  慕容奇低低接道:“也许是吧……”

  白衣女子话锋忽转,道:“你知道我约你来此见面的用意么?”

  慕容奇微一摇头,道:“我不知道,还要请姑娘指教。”

  “好说!”白衣女子道:“别跟我客气,我约你来这儿会面的用意,只为告诉你两件事,两件跟你有关、很重要的事……”

  慕容奇道:“姑娘请说,我洗耳恭听。”

  白衣女子道:“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是我的属下──天一,他不是当年在凉州罗什古剎围攻你的人……”

  慕容奇截口说道:“姑娘怎么知道他不是?”

  白衣女子道:“我的下属我怎会不知道?”

  慕容奇道:“姑娘恐怕不知道,种种迹象显示他是个可疑的人……”

  白衣女子道:“我不知道你所说的种种迹象是指什么?”

  慕容奇道:“当我被围攻之后不久,天一先后出现在桃花堡跟天水。”

  白衣女子道:“所以你怀疑他!”

  慕容奇道:“是的,姑娘!”

  白衣女子道:“事关血仇,就凭这两点你怀疑人?”

  慕容奇道:“难道还不够么?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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