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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这当儿“张家口”热闹的地方很多,“马蹄胡同”固然够热闹,可是,这个地儿的热闹也不下于“马蹄胡同”。

  这个地儿是个大院子,挺大的个院子。

  院子里栽着一根根的木桩,每根木桩上挂着两盏灯,把院子里照耀得光同白昼,就是掉根针在地上也能找得着。

  灯下乱哄哄的,十几张圆桌面儿,坐满了人,坐的一圈儿人后头站的还有人,坐着的也好,站着的也好,什么样的人都有。

  几张圆桌面儿上的玩意儿真齐全,有牌九、有骰子,还有押宝。呼卢喝雉,虎头、闭十,一声声的嚷,一阵阵哈喝直往夜空里冒。

  院子两边,是两排厢房前抱着胳膊站着的几个穿裤褂儿的汉子,一个个腰里都鼓鼓的。

  这个院子很怪,没上房,没堂屋,靠北是一堵墙,墙上有扇门儿,关得紧紧的,墙的那一边灯光上腾,似乎住的有人,可能那是后院。

  正中间那张圆桌面儿上最热闹,坐的一圈人后头站的人也最多,倒不是因为这张圆桌面儿上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而是这张圆桌面儿边儿上坐着两个堂客,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说多标致就有多标致的小姐们。

  这两位,没参与赌局,而是坐在后头瞧的,一个坐在一位大腹便便,白白净净,穿着气派异常的胖老头儿身后,一个坐在穿裤褂,满脸络腮胡大汉身后。

  坐在胖老头儿身后的那位,香唇边,嘴角儿上有颗美人痣,比坐在大汉后头的那位多了几分俏,多了几分媚。

  围在后头的一圈,眼往桌面上瞧的时候少,往两张粉面上瞧的时候多,有的甚至死盯着不放,喉头上下直动,直咽唾沫,要没眼皮挡着,他那对眼珠子非蹦出来不可。

  白净胖老头儿那张细皮嫩肉的胖脸上没一点儿表情,两眼直盯着手里的两张牌,两张牌迭在一块儿,一双胖手捏得紧紧的,恨不得把两张牌捏出油来,右手大拇指按着上头一张牌往下拉、往下拉……往下……

  他后头那长着美人痣的小娘们儿睁着一双凤目,也盯着两张牌不放,小嘴儿半张着,那模样儿要多迷人就有多迷人。

  就冲着她,白净胖老头也该来个“皇上”。

  嗯!不错,下头那张牌是个三点儿,有一半儿“皇上”相,奈何,上头那张牌是个七点儿。白净胖老头儿剎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叭”地一声把牌扣在了桌上。

  “哎哟!”他身后长美人痣的小娘们儿蛾眉一皱叫了起来:“老爷子,您怎么老抓闭十呀,您要是再抓闭十,可就得把我留在这儿了。”

  “哄”的一声,站在后头的人全笑了。

  有一个两眼盯这金二奶奶,嘴里却骂当庄的:“别他妈的胡说八道,金二奶奶的身子何等娇贵,金老就是把房产都押了,也舍不得把金二奶奶留在这儿让你们这儿的臭虫便宜去。”

  哄然一声,围在后头的又笑了。

  金老跟没听见这些话似的,两眼瞧着桌上的两张牌直发愣。

  金二奶奶却瞟了说话那人一眼。

  这一瞟,不带怒、不带气,只有三分嗔。

  那人混身热血儿刚往脑门子上一冲,砰然一声,络腮胡大汉拍了桌子,大笑说道:“奶奶的,咱比金老少了一点儿,当庄的,赔吧。”

  “哎哟!死人。”他身后那小娘们儿皱眉发了矫嗔,一粉拳搥在他肩膀上,娇声嚷道:“别那么乐好不。你一乐就出汗,一出汗就一股子的马屎马尿味儿,熏死人了。”

  络腮胡大汉扭头、咧嘴道:“我的小宝贝儿,乐哪能不出汗,乐本来就是个出汗的事儿,你还怕我身上这股子味儿啊,你不早沾上了,不干这一行我还养不了你呢!”

  又笑了,这回声音更大。

  小娘们儿粉脸上掠起两片红云,扬起粉拳又是一下:“死人,你狗嘴里就是长不出象牙来,当着这么多人,你怎么……”

  一咬下嘴唇儿,住口不言。

  络腮胡大汉仰天大笑。

  金二奶奶皱了皱眉,突然,她那双凤目猛然一睁,黑白分明的眸子闪起了两道光亮的异采。她发现络腮胡大汉身后那小娘们儿身后多了个人。

  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来的,反正刚才她没看见这个人,现在她看见了,只一眼,她的心猛然跳了一下。

  自从记事儿,她没见过这么俊逸,这么有魅力,这么吸引人的男人,尽管她打刚解人事时就梦想着这么一个人。

  她没碰见梦想中的人,却碰见了金百万,“张家口”的大富豪。

  她爹娘死得早,那狠心的舅舅把她卖到了“马蹄胡同”,只卖了百把两银子,结果又在赌桌上化为乌有。

  她的命苦,但并不算太苦,老天爷并不是不知道怜恤人,进“马蹄胡同”不到三年就碰上这位金百万。

  金百万把她赎了出来,她跟了金百万,做了金百万的小妾金二奶奶。金二奶奶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连胭脂粉都是金百万托人从苏杭一带带来的。

  可是金二奶奶的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儿不满足,那就是:她一直没碰见刚解人事时就梦想过的那种男人。而现在,她终于碰见了。那个人就站在那小娘们儿的身后,一剎那间那小娘们儿显得跟那络腮胡大汉那么不相衬。

  不。他不该站在她身后,她不配,哪一点儿配,狐狸精、贱女人,尽管小娘们儿没招她,没惹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当儿她就瞧那小娘们儿那么不顺眼。

  突然,那个人的一双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下,跟两道电似的,扫得她心里猛一跳,混身上下连脸上都热烘烘的。金二奶奶心里扑扑跳,心里热热的,剎那间她显得那么不自在,心里好慌。在“马蹄胡同”见过的人多,出了“马蹄胡同”,进了金家大院,见过的人也不少,一天到晚有人盯着她看,她就从来没这样过。

  “哎哟!”金二奶奶忽然又从心里叫了一声,她一颗心顿时跳的更厉害了,要命,那个人竟走过来了。

  金二奶奶想找个缝地钻到地底下去。可又舍不得,真舍不得,要是这时候金百万站起来要走,她会恨他一辈子。

  那个人只两步便到了她身边,金二奶奶低下了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她好慌、好怕、手心儿都出了汗,用香手绢儿狠命擦,可是没用,恨死了。

  “看样子今儿晚上金老的手气不大顺?”那个人竟说了话,话声好好听,听进耳朵里,混身上下没一处不舒坦。

  金百万没反应,两眼只望着牌桌上,怎么聋了,就知道心痛银子,心痛你就不该来了,哼!猪似的。

  金二奶奶忍不住伸手在他腿上推了一下:“老爷子,人家这位……跟您说话呢。”

  金百万如大梦初醒,头一仰,嘴一张:“嗯?啊,是,是,说话,说话。”

  恼死人了,他根本就没听见人家说什么?

  幸好人家没在意,人家笑笑又说:“一般人都是傍赢家,我这个人跟一般人不同,一向爱傍输家,说起来也怪得很,也许我有帮人运,输家经我这么一傍,往往会变成了赢家,如今我想傍傍金老,金老可有意思再试试?”

  金百万的一双胖手直搓,迟疑着说道:“这个,这个……”

  金二奶奶心里千个百个愿意,可是这不是别的事儿,她没敢吭气儿,虽然她没敢吭气儿,心里可恼死金百万了,个头儿挺肥的,胆儿那么小,哪像个男人?

  人家看出金百万的心意来了,又说了话:“这样好不,金老,您再试试,输了算我的,赢了咱们二一添作五,您看怎么样?”

  金二奶奶一听这话,她不能不答腔了,一推金百万道:“老爷子,人家这位看咱们今儿晚上输得不少,可是一番好意啊,您就再试试吧。”

  “是啊!”刚才吃金二奶奶豆腐那个,这时冷言冷语地说了话:“金老,这年头儿这种热心肠的好人可不常见哪,输了归他,赢了他跟您二一添作五,这种好事上哪儿找去,二奶奶都瞧出人家的好意来了,您还瞧不出么?”

  金二奶奶只觉脸上一阵奇热,心头别别的乱跳,生怕这句话得罪了人家那位,把个说话的那人恨得牙痒痒的,想起他刚才的轻薄,越想心里越恼,她真想站起来狠狠骂他一顿。

  人家那位好度量,根本就没跟那东西计较,淡淡地笑了笑,一口牙齿好白,他一翻腕,把一样东西放在了桌面上,冲那当庄的道:“请给我估估,这颗珠子值多少?”

  大伙儿剎时都瞧直了眼,那确是颗珠子,拇指般大小,只要是真的,它就够个八口之家过上半辈子的。

  不含糊,与众不同的人出手也跟人不一样。

  金二奶奶也睁大了一双凤目,直直地盯着就在她眼前的那颗珠子。

  这么样一个人而且“多金”,真是理想上加理想,上哪儿找啊,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第二个。

  当庄的还没说话,那小姐们儿突然开了口,话声惊喜之中带着万分的“爱”:“好美啊!我长这么大还没瞧见过这么大的珠子,二海。”她推了推络腮胡大汉。

  络腮胡大汉一摇头道:“别又算计我,我卖上一千匹牲口也赚不了这么多,再说人家是押又不是卖。”

  金二奶奶心里一百个痛快,她想笑。

  本来嘛,人家是帮我们的,你凭什么看上这颗珠子,你也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德性,看看自己是个干什么的,不要脸。

  人都是这样,尽管自己跟人家一样的出身,可是这当儿她会瞧低人家,忘记了自己……

  当庄的迟疑着,小心翼翼地伸两个指头捏起了那颗珠子,放在眼前看了看,然后他抬眼赔上一笑:“这玩艺儿我不懂,我得拿到柜上找个行家估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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