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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楓葉沒再落。

  溪水靜靜的流。

  良久,良久,驀地,一聲大叫劃破了寧靜,茅屋裏一陣風般衝出個人來,一個渾身上下紅得像血似的個人,只一閃就變成了個紅影,又一閃就跑得不見了。

  茅屋裏又出來了個人,是嚴寒貞,她手扶著門框,嬌慵無力,不勝疲累,烏雲蓬鬆,衣衫零亂,衣襟放開著,雪白的酥胸露出一大塊。

  她好像不覺得,臉上木木然沒有一點表情,一雙黯淡無神的目光直楞楞地望著那「紅人」的逝去處。

  半晌,她那失色的香唇邊泛起了一絲令人心酸的笑意,她喃喃說了一句:「慕秋,我總算對得起你了。」

  她緩緩地出了茅屋,緩緩地進入了楓林,像個幽靈似的。

  茅屋前又歸於寧靜。

  茅屋前剛歸於寧靜。

  紅影隨風飄到,那血一般的紅人又回來了,他瘋狂似的衝進了茅屋,轉眼間又從茅屋裏衝了出來,喉嚨裏發出一聲聲吼叫,那不像人聲,簡直就是野獸的咆哮。

  他的確像個瘋狂了的野獸,他三拳兩腳就把茅屋搗塌了,他還不肯甘休,又在已然塌了的茅屋上一陣跳,一陣跺,茅屋頂被跺得粉碎,碎草四射,塵土激揚。

  他轉過身,嚴寒貞洗的那件衣裳還在溪邊,他一陣風般撲到溪邊抓起衣裳就要扯,溪水裏出現了一個血一般的倒影,他厲嘯一聲把剛抓起的衣裳往小溪裏一丟,轉身如飛馳去,一轉眼工夫便成了一個淡淡的紅影。

  又歸於寧靜了,可卻是一片狼藉。

  前後沒多大工夫。

  誰會想到差別會那麼大?

  ***

  一座小草棚搭在路邊陰涼下。

  裏頭有酒,也有菜。

  卓慕秋坐在一張桌子後,他面前擺著兩樣鹵菜,那「小包袱」就在桌子上,外頭已多了一層油布。

  酒還沒來,賣酒的站在酒壇旁,一手拿壺,一手拿勺正在舀酒。

  草棚子裏一陣風般衝進來個人,是個穿粗布衣褲的年輕漢子,他劈手奪過了賣酒的手裏的酒壺,一口氣咕嚕咕嚕的灌了下去。

  壺裏的酒沒了,他拿壺的手垂了下去,酒順著他嘴角往下流,他臉煞白,直喘,胸口一起一伏的,一雙眼珠子直直的,不知道在看誰。

  賣酒的定了定神,劈手一把奪過了空酒壺,罵道:「大狗子,你瘋了。」

  大狗子像從睡夢中被人叫醒了一般,開口說了話:「嚇,嚇死我了……」

  賣酒的道:「誰嚇你了?你差點沒把我嚇著,你是怎麼了,發什麼瘋?」

  大狗子道:「爹,我,我看見個……個人,不,不是人,是,是個怪物……」

  賣酒的目光一凝,道:「怪物?你在那兒看見了怪物?」

  大狗子道:「我,我剛……剛才不是到……到高粱地撒……撒尿去了麼,尿著……尿著聽見對面呼……呼地直……直響,我,我還當是誰,誰在裏頭睡覺……打呼嚕呢,抬眼一看,您,您猜我看見什麼?」

  賣酒的道:「我怎麼知道你看見了什麼,八成兒是你看見鬼了!」

  「鬼?」大狗子機伶一顫道:「不,不是鬼,是人,不,不是人,是個怪物,渾身上下跟活剝了皮似的,血紅血紅的好嚇人,他還衝我瞪眼齜牙呢,差點沒把我的魂兒嚇沒了,我扭頭就跑了回來。」

  賣酒的看了看他道:「大狗子,你偷喝了酒沒有?」

  大狗子忙搖頭說道:「沒,沒有,誰說我偷喝酒了。」

  賣酒的道:「你既然沒偷喝酒,怎麼說酒話,光天化日那來的怪物,我在這兒賣酒這麼些日子了,怎麼我就沒看見過什麼怪物。」

  大狗子伸手抓住了賣酒的道:「不,爹,我說的是實話,要不我怎麼會嚇成這樣子……」

  賣酒的道:「那……八成兒你看花了眼了。」

  大狗子道:「沒有,爹,我沒看花眼,咱們別在這兒賣酒了,還是回城裏去吧。」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賣酒的一巴掌揮了過去,打得大狗子人一晃,他擰著大狗子低低說道:「你嚷嚷什麼,幸虧現在客人少,要是人多你這一嚷嚷,往後我還做不做生意了?不做生意吃什麼,都餓死?」

  大狗子苦著臉道:「爹,我說的是實話,我……」

  「少廢話了,」賣酒的沉臉叱道:「還不快把酒給客人拿過去。」

  他舀好了一壺酒順手遞了過去。

  大狗子接過酒壺走向了卓慕秋,手腳都在發抖,不聽使喚。

  好不容易挨到了卓慕秋桌前,把酒在桌上一放,賠上個勉強的笑,哈個腰要走。

  卓慕秋叫住了他,道:「小兄弟,你剛才看見什麼了?」

  大狗子要說話,賣酒的一步跨了過來,賠笑說道:「這位客官,您別聽他的,他沒事兒淨愛瞎胡扯,他不想在鄉下待,想回城裏去,老是編故事嚇我,您可別聽他的……」

  轉身一推大狗子,道:「去,去,躲一邊兒去,明兒個你就給我回城裏去,待在這兒淨幫倒忙,這回如你的意了吧。」

  大狗子帶著滿臉委曲走開了。賣酒的又衝卓慕秋哈個腰,賠個笑也退走了。

  大狗子把賣酒的拉了一旁,低低說道:「爹,我真……」

  賣酒的沉臉喝道:「別說了行不行,你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你要再敢多說一句,現在就給我回城裏去。」

  大狗子沒敢再吭氣兒了,他倒不是不想回城裏去,他是不敢一個人走這段路,卓慕秋聽得清清楚楚,可是他裝作沒聽見。

  他相信大狗子不是說瞎話,也不是像賣酒的所說為了想回城裏淨編故事嚇人,看大狗子剛才嚇得那個樣子,一定是看見了什麼。

  光天化日之下那來的鬼怪?鬼怪也都是無稽之談。

  他認為大狗子可能看花了眼,看見個穿紅衣,又以紅巾蒙面,或者是戴有紅色面具一類東西的人倒是真的!那麼,穿紅衣,又以紅巾蒙面,或者戴有紅色面具一類東西的人,躲在高粱地裏幹什麼,必然是有所圖謀,而且是不能讓人看見的圖謀。

  他留了意,人坐在草棚子裏喝酒,一雙銳利的目光,卻盯在棚子對面路那邊那一大片高粱地裏。

  高粱地裏高粱棵一根根老高,長得也很密,風過處沙沙作響,很難看出什麼。

  他的酒喝完了,連一點淡淡的紅影都沒看見,他想大狗子剛才看見的那紅衣人,可能已經跑了。

  他是個江湖人,他熟知江湖,有見不得人圖謀的江湖人,只一被人撞見他的好事,就會馬上轉移陣地。

  他會了酒賬出了棚子。

  他走了一段路,然後繞到了高粱地後。

  高粱地後有一條小溪,水色清碧可以見底,一片片楓葉隨水飄流著,他沒有留意這些,他用長劍撥開高粱棵走了進去。

  他走了沒幾步便發現地上有幾對濕濕的腳印,沒有穿鞋林的腳印。

  長這麼大他還沒看見過光著腳往外跑的人。

  那倒不是說世上沒有光著腳往外跑的人。

  據他所知,有三種人會光著腳往外跑。

  一種是南荒的土人,他們沒有穿鞋的習慣,長年光著一雙大腳丫到處跑,登山也好,涉水也好,都是光著一雙大腳丫。

  一種是種田的莊稼漢,可是莊稼漢只有在下田的時候才光腳,而且這是高粱地,不是麥田或者是稻田,用不著光腳。

  第三種人是瘋子,瘋子沒有意識,休說是不穿鞋襪,就是不穿褲子他也敢到處跑。

  照大狗子的說法,他看見那人從頭到腳一身紅,嘴裏呼嚕呼嚕的,還衝他直咧嘴,直齜牙。

  如今再看看這沒穿鞋襪的腳印,九成九,大狗子是碰見了瘋子。

  卓慕秋笑了,他搖搖頭走出了高粱地。

  小溪裏片片紅葉隨水飄流,另外還飄著一件衣裳。

  粉紅色的,是女人的衣裳。

  八成兒是上游那個洗衣裳的女人不小心,讓衣裳隨水飄走了。

  真是太不小心。

  要是個有婆家的,回去非被公婆罵不可。

  要是個還沒出嫁的姑娘,也少不了挨爹娘數說一頓。

  怕的是有婆家的碰見個惡婆婆,說不定為這件流失的衣裳能逼她跳井,逼她上吊。

  卓慕秋又搖了搖頭,要走。

  可就在這時候,他看見那件粉紅的衣裳上繡著一朵花,一朵梅花。

  一件衣裳算不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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