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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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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子上一滴一滴的水往下滴。 没到溶雪的日子,亭子顶上的积雪却先化了。 雪水冰凉,滴到人身上,沾着肉时,能让人机伶一颤。 白衣客用手接着,那一滴滴的雪水都滴在了他掌心上,他不怕凉,他的心比这刚溶的雪水还凉。 亭子正对着一片梅林,一株株摇动着枝桠,挺立在风雪里。 那铁一般的枝桠尖头已经冒出了嫩蕊,离开花的日子不远了。 梅林跟亭子的中间,是一条路,积着厚雪,两头皆茫茫,不知道从那儿通到那儿。 路上布满了脚印、轮痕,泥翻了出来,洁白的雪都被弄污了。 这条路上似乎车马频繁,来往过路的相当多。 可是现在看,孤立在路边的这座小亭里,只有白衣客孤伶伶的一个人,跟这座小亭一样,让人可怜。 其实,在此情此景中,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儿是一种享受。 那种享受是局外人无法领略的。 白衣客的手挪动了一下,一滴雪水掉在亭外石阶上,碎了,粉碎。 他也微微皱了皱眉,突然间他像显得很激动。 是谁打扰他了?远处驰来了一辆马车,高篷,单套,马车跟套车的马,一色泼了墨般,漆黑。 就连车辕上那赶车的车把式,也是一身黑貂。 车把式是个黑衣壮汉,浓眉大眼,满脸青胡渣儿。头戴皮帽,脚登皮靴,腰干儿挺得笔直。一条皮鞭挥舞得“叭”,“叭”作响,那一声声的脆响划破长空,传出老远,把一份宁静搅得一丝儿不剩。 马车驰行如飞,转眼工夫已到小亭前。 突然,车里传出个脆生生的话声:“停车。” 赶车大汉猛一收缰,套车马一声长嘶停了下来,停是停下了,却仍向前冲出了近丈远。 篷掀开了一角,车里探出个头,一颗乌云玉首,有着一张吹弹欲破,艳丽,冶媚娇靥的乌云玉首。 她未语先笑,散发的热力足能溶雪。 “喂!你是不是走不动了,坐我的车好么?” 白衣客没理她,像没听见,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娇艳人儿又叫了两声。 白衣客仍然是听若无闻,视若无睹。 那赶车大汉突然一声冷哼:“原来是个聋子。” 长鞭“叭”地一声脆响,在空中划了一圈,那鞭梢儿蛇一般,直向白衣客卷了过来。 娇艳人儿娇笑一声道:“人家不聋,恐怕你瞎了……” 车篷里的玉手,水葱般手指虚空一弹,长鞭由中而断,那断的半截飞出老远落在了亭旁雪地上。 “怎么连‘神剑’卓二郎也不认得了!” 赶车大汉脸上变了色,血像突然凝住了一般,手里拿着那把断鞭,怔在了那儿。 车篷掀开了,娇艳人儿出来了,上身是件紫青袄,下身是八幅裙,脚下露着一双凤头鞋。 “哎呀,这是什么路呀,泥这么多,可让人怎么走呀!” 嘴里娇声娇气地埋怨着,扭着腰肢,东一倒,西一歪,风摆杨柳般走了过来。 脚底下一双绣花鞋,她怕沾上了泥,人到了小亭前,她走过的路却没留下一个脚印。 人进了小亭,往白衣客对面一坐,未语媚眼儿先抛,娇靥上堆的是勾魂笑:“二郎,许久不见了,一向你都在那儿呀?” 白衣客没说话,没动,手仍接着顶上滴下来的雪花,两眼仍望着掌心那点儿水出神。 娇艳人儿没在意,娇笑一声道:“怎么几年不见变得这么冷漠呀,连我这个老朋友都不认得了么?” 白衣客开了口,语气跟顶上滴下来的雪水一样:“你认错人了!” “我认错人了?”娇艳人儿吃吃一笑道:“不会的。别人我不敢说,卓二郎你,你就是烧成了灰我也认得。” 白衣客两道长眉动了一下,道:“你那么盼我烧成灰么。” “谁说的?”娇艳人儿娇笑说道:“谁碰你一下我都会心痛半天,怎么会盼你烧成灰呀,你可别这么没良心。” 白衣客手一翻,冰成串儿地落在亭前石阶上,都碎了。他吸了一口气,收回了手,道:“白娘子,卓慕秋已经不是从前的卓慕秋了,你别惹我。” 娇艳人儿吃吃一笑道:“卓慕秋已经不是从前的卓慕秋了,怎么了,是你人变了?还是心变了?这么多年,我可没有一刻不在惦念着你,没有一刻不在找你,绣花鞋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双,连这双腿,也都要跑断了,你怎么能这么绝情绝义呀?” 白衣客双眉陡地一扬,旋即他又敛态淡然道:“白娘子,我不欠你的,你也不欠我的……” 娇艳人儿一笑说道:“谁说你不欠我的,你想始乱终弃么?” 白衣客两眼一睁。 娇艳人儿伸手向着白衣客右腕抓了过去。 “别动手。老朋友了,怎么你一见面就动手呀?……” 白衣客右腕一偏,她那只玉手落了空。 白衣客道:“白娘子,快九年了,九年岁月相当漫长,人人多少都会变一会,你怎么一点也没变?” 娇艳人儿道:“谁说我一点也没变,我变得比以前更娇,更美,更那个了。这些你懂,是不是?” 白衣客缓缓说道:“你要是把我还当老朋友,我希望你跟我谈些正经的,要不然我把这座小亭让给你。” “好,我听你的。”娇艳人儿点了点头,可是脸上仍堆着那足以溶雪的笑:“咱们从那儿说起,你说吧!” 白衣客道:“只要是正经话,随你从那儿说起都可以。” 娇艳人儿道:“那么让我来提头儿吧。那位严寒贞严姑娘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白衣客眉锋微微一皱,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事,她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 “不该么?”娇艳人儿笑吟吟地道:“以前每见俪影成双,羡煞人,也妒煞人……” 白衣客道:“那是以前。刚才我不是说了么?多少都会变一点……” 娇艳人儿道:“她变得却太多了。” 白衣客摇头说道:“不,不是她变得多;她没变,是我变了。” 娇艳人儿吃吃一笑道:“真的么?你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不痛得慌么?”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实情实话,有什么好心痛的。” 娇艳人儿勾魂妙目一转,道:“我听说,那位严姑娘已经有了主儿了。” 白衣客唇边抽动了一下,道:“是么?” 娇艳人儿道:“怎么?你不知道么?” 白衣客道:“不,我知道。我知道她会嫁人的,可是我不知道她嫁给了谁。” 娇艳人儿“咦”地一声,睁大了一双妙目,道:“她现在是你的嫂子,你怎么不知道她嫁给了谁,难道他们成亲的时候,你不在家么?” 剎时间白衣客的脸色又白了不少,唇边又扯动了一下,笑了:“噢!原来她嫁给了我哥哥,我倒是真要给他道个喜。他们成亲的时候,我不在关里,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也没喝他们一杯喜酒。” 娇艳人儿瞟了他一眼,笑道:“那可真让人扼腕啊,你不知道,他们成亲的时候有多热闹,多大的排场,你家贺客盈门,车水马龙,武林中只要稍微有点名声的人都去了,开的是流水席,足足闹了十天……” 白衣客淡然说道:“那也没什么,‘剑庄’卓家本来就是武林中的大家,交游广阔,富可敌国……” 娇艳人儿道:“听你的口气,好像你不是卓家人似的。”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我本就不是卓家的人了,在我父亲眼睛里,我不肖,是‘剑庄’卓家的败家子,不听话,不孝顺,要不然我也不会被我父亲赶出了家门,宣告武林说我不是他的儿子了。” 娇艳人儿轻轻叹了一声,道:“也是,卓老庄主实在够固执的,他总认为你哥哥比你孝顺,比你听话,其实听话的就准是好儿子么? “你哥哥那份孝孝愚愚,大小事,没一样不唯命是从,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从来就没违背过卓老庄主的意思,而且还怕得跟什么似的。 “要让我看哪,你哥哥那一样也比不上你,软骨头,药罐子,一点男人气概都没有,一年三百六十天,没一天不病的,有什么好? “不过有一点让人不能不承认他比你强,他善解人意,解风情,不像你,硬得跟块石头似的。他福气也比你好,娶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眼看整个‘剑庄’又是他的了……” 白衣客道:“怎么,我父亲准备把‘剑庄’交给他了么?” 娇艳人儿道:“你不知道?你父亲已经过世了。” 白衣客一怔,挺身要站起来,可是旋即他又收势坐下,眼望乌云密布的长空,喃喃说道:“父死不能随侍在侧,看来这一下我是真的不孝了……” 娇艳人儿道:“你父亲早在他宣告武林,跟你脱离父子关系的第二年就过世了。天下人都知道,‘剑庄’卓老庄主是让你气死的,因为你父亲在临终之前说过一句‘不孝的畜生’,那自然指的是你了。” 白衣客声音有点嘶哑,道:“应该是我!” 娇艳人儿瞟了他一眼道:“你就不知道,武林中除了我之外,有多少人在骂你。” 白衣客道:“父死不能随侍在侧,我确实不孝,骂也只有任人骂了。” 娇艳人儿道:“可是我知道你……” 白衣客截口说道:“你说我父亲早在宣告武林,跟我脱离父子关系的第二年就过世了?” 娇艳人儿道:“是啊!” 白衣客道:“那么我哥哥早就该接掌‘剑庄’了,为什么你说眼看‘剑庄’也是他的了?” 娇艳人儿娇媚地白了他一眼道:“你多胡涂呀!你哥哥一直辗转病榻,他那能参与大典,接掌‘剑庄’呀!怎么说也得等他病好了,听说你哥哥已经延聘了一位名医长年住在‘剑庄’之中给他看病,近一两年来他的病已是大有起色了。先得如花美眷,后接第一大家,双喜临门,当真是羡煞人,妒煞人。” 白衣客微一点头道:“的确,我哥哥好福气,我不如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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