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独孤红 > 血花·血花 | 上页 下页


  年轻小伙子道:“风雪可以磨练人的志节,尤其他等了三天三夜,杀气正重,更何况他带着一口棺材,早就准备一死,在那种情形下,的确不宜跟他拼斗。”

  白衣客摇摇头,道:“你错了。我并不是怕他,也不是避他锐气,而是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不愿意动辄逞强斗胜了。”

  年轻小伙子道:“这么说你向他低头了。”

  白衣客摇头说道:“也没有。他等着的只是一个名叫傅翰渊的病老头,并不是卓慕秋。”

  年轻小伙子两眼一睁道:“我明白了,可是眼前……”

  白衣客伸手推过了那只铁盒子,道:“你埋葬了佟胡子,这件事本是我做的,你替我做了,我感激,我愿意送这册‘血花录’为酬。”

  年轻小伙子一怔:“怎么,你不要这册‘血花录’?”

  白衣客摇头说道:“我毫无逞强斗胜之心,一个心已灰,意已冷的人,要这种东西何用?”

  年轻小伙子道:“你要知道,它是天下人都想要的东西,多少人不惜为它丧命……”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对这册‘血花录’的用处,我知道比你多。”

  年轻小伙子两眼逼视白衣客深深一眼,跟着一摇头,道:“你看错‘十丈飞红’了。我要这册‘血花录’不惜为它流血,不惜为它丧命,可是我不愿在这种情形下得到它……”

  白衣客道:“这是为什么?”

  年轻小伙子道:“这跟胜之不武的道理一样。”

  白衣客道:“那么你想怎么得到它?”

  年轻小伙子道:“我要从你的手里把它夺过来……”

  白衣客伸手接起了那只铁盒子,道:“它现在在我手里了,你出手夺吧,夺过去它就是你的了。”

  年轻小伙子没动,道:“你真是变了一个人。”

  白衣客道:“我曾经告诉呼延明,卓慕秋已经死在大漠‘白龙堆’了。”

  年轻小伙子道:“是什么使你心灰意冷,是什么使你一蹶不振,是什么改变了你?”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无他,我多认识了一些人生而已。”

  年轻小伙子道:“别以为你比我长几岁……”

  白衣客摇摇头说道:“这跟年纪无关。有的人在年轻时便已认识了人生,有的人活到八十仍是茫然懵懂。

  “这跟一个人的经历有关,多经历一些事情,就会多认识一些人生,也该跟一个人会不会想有关,狐眠败砌,兔走荒台,尽是当年歌舞之地;露冷黄蛇,烟迷白草,悉属旧时争战之场。盛衰何常,强弱安在,念此令人心冷。

  “这道理很浅显,关键只在人知道不知道‘念此’。有道是:‘石火光中,争长道短,几何光阴;蜗牛角上,较雌论雄,许大世界。’又道是:‘色欲火炽,而一念及病时,便兴似寒灰;名利饴甘,而一想到死地,便味如嚼蜡。’其关键也只在会不会想,愿不愿多想。

  “争先的路很窄,退后一步自宽平一步;浓艳的滋味短,清淡一分自悠久一分。人何必你争我夺,到处奔忙!”

  年轻小伙子脸上不见一点表情,道:“你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让人难信。”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但仰不愧,俯不怍,毁誉褒贬,一任世情。信不信在你,我不勉强。我从来不欲勉强人,这种事也勉强不得。至少我要把这册天下人都想要的‘血花录’让给你,这确是事实。”

  年轻小伙子沉默了一下,一摇头,道:“我不要,我现在不要:我现在要逼你动手,你不动手也是枉然。假如我现在从你的手里拿过这册‘血花录’来,那胜之不武,没什么光彩,味同嚼蜡……”

  白衣客道:“你过于看轻自己了。”

  年轻小伙子道:“这话怎么说?”

  白衣客道:“你认为这样从我手里夺去这册‘血花录’不够光彩,单这光彩二字,你已承认不如我了。自己先有了这种意念,先灭了自己锐气,你还跟我拼个什么?”

  年轻小伙子一怔,旋即脸上堆起一片冰冷,道:“我承认,我现在是不如你,不过我自信我有强过你的一天;你现在不愿动手不要紧,由你的身世,你的遭遇,我敢言你必有萌生斗志的一天。你终会满身杀气再振起你那柄剑,到那个时候我再来找你。这册‘血花录’暂寄你处,这三年也算我白等了。”

  转身一阵风般扑了出去。

  白衣客坐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唇边浮现起一丝愁苦笑意。

  他缓缓把铁盒子放在桌上。

  看了看桌上的铁盒子,再看看眼前茅屋里的一桌一几,唇边那丝愁苦笑意更浓了。

  佟胡子虽然是他家的老仆,可是也算得上他当世之中唯一的亲人,如今连这唯一的亲人也没了。

  当年,他好不容易地才得到了这册集天下武学之大成,集天下武学之菁华的“血花录”,他连翻阅的机会都没有,便因为某种事故赶赴大漠。

  临行,他把这册“血花录”托付给他唯一可信托的人佟胡子。

  佟胡子就在这“无人渡”口搭盖一座茅屋,一边做生意餬口,一边等他。

  如今他回来了,佟胡子却因为这册“血花录”丧失了性命。

  本来,他是预备回来之后,丢下一切的烦人事,侍奉佟胡子晚年的。

  可是如今……

  这一生的遭遇太多了,也太惨了。

  当时叱咤风云,纵横武林,他也有得意的时候。

  真要比起来,他失意的时候要比得意的时候多。

  为什么,只为那古今任何一人都解不开,看不透的一个情字。

  “霹雳斧”呼延明在大风雪里等他三天三夜,要杀他,为的就是这个情字。

  闯荡几十年,得到了什么?他唇边掠过一丝抽搐,缓缓站起来,转身要出去。

  突然,他想起了桌上那个铁盒子。

  他伸手把它提了起来,脑海里同时浮现佟胡子惨死的景象,就跟他亲眼看见一般,心里一阵痛,忍不住一阵咳嗽。

  咳嗽引起了身子的剧烈颤动,他的心,他的人就像要被撕裂了一般,手没拿稳,盒子掉在地下,摔开了。

  盒子里平放着一个小册子,但却不是绢黄的封面,也不见有“血花录”三个字。

  他一怔,俯身抓起了那本小册子,翻开了一看,张张都是白纸,连一个字都没有。

  这不是那册“血花录”。

  是一本毫无用途的小册子,几页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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