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独孤红 > 无玷玉龙续 | 上页 下页
六八


  黄袍中年人道:“这是正经大事,也是你又一次的机会,你不该有心思,有工夫去管别的,你懂吗?”

  傅侯怎么会不懂?他原打算离开御书房就要去找纪刚的,闻言不由一怔。这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打击。

  真要说起来,这不该是意外,应该是意料中事,只要他在返京,甚至于进宫以前多想想,可惜他没有。

  堂堂“神力侯府”傅家,却见挫于一个贝勒纪刚,这是一个打击,怎么跟他儿子开口,这又是一个打击。傅家两代汗马功劳,威势显赫,自己的独子也是头一次动情于一个姑娘,而且表现得那么痴,那么难以自拔,而现在,他却要对一个贝勒纪刚退让,尤其是出自于皇上的旨意,皇上的面谕,他怎么能甘心?

  不甘心就不免形诸于色,只是他这里脸色刚变,双眉刚扬,一眼看见的,是黄袍人没有表情而略透阴冷的脸色,还有舅爷隆科多,站在黄袍人背后递过来一个眼色,他蓦然想起,他面对的,已经不是仁德宽厚的先皇帝,而是现在的这一位,现在一位,以精明阴鸷著称,外带残忍阴狠,连父母兄弟都不照顾。

  儿子固然是他钟爱的,但一个儿子较诸傅家两代,甚至可以绵延子孙多少世的显赫权势,富贵荣华,孰轻孰重?

  只要是识时务的聪明人,就没有一个分辨不出来,傅侯他绝对是聪明人,也绝对热衷于皇家的恩典与眼前衣朱紫、食金玉,权势在握的日子,所以,他忍住了。忍住了以后,就又是一副脸色,他低头躬身,恭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他退出了御书房,黄袍人笑了,带笑转身:“舅舅,高!”

  隆科多也笑着:“献计是一回事,运用之妙又是一回事,高的不是我,我何敢居功?”

  黄袍人又笑了,笑着,他忽然脸色一沉,侧脸轻喝:“进来!”

  重重帷幕后头,转出了贝勒纪刚,他几乎是低头哈腰,急步趋前。

  黄袍人冷然一句:“放心了吧?”

  纪刚道:“您的恩典,奴才肝脑涂地不足以言报!”

  黄袍人淡然道:“他爵袭‘神力威侯’,你一个多罗贝勒,叫他让你,这不能不说确是异数,既然知道,从今后就好好给我干。”

  纪刚又恭应一声,接着就爬伏在地。

  说来说去,只是为一个女人,女人竟有这么大的魔力?打古至今,恐怕谁都得承认这个事实?何况这个女人太不同凡响?以前如何,已成过去;将来如何,还是个未知数,而打从那位傅侯夫人胡凤楼如今,也就她这么一个?

  ***

  傅侯一骑快马回到了“神力侯府”,从侧门直驰府里。

  威侯爷今天心情不好,脾气大,一个护卫接缰绳接得慢了点儿,挨了一马鞭子。

  偏偏贝子爷傅小翎少不更事,飞一般地迎过来就问:“您找了纪刚没有,问出来没有?”

  见着这个儿子,这个独生爱子,傅侯多少没点脾气,马鞭子更舍不得抽向他,心头之肉,儿子一旦痛,他也痛,所以,傅侯没理,大步进了厅里。

  贝子爷小翎何只少不更事,还十足的不够机灵,不会察言观色,其实也难怪,从小到大,在这个厅里,他从不懂什么叫察言观色,也从没人教他,而且他只知道,在这个父亲面前,从来不必有任何顾忌。

  他追进了大厅,叫道:“爹……”

  刚叫这么一声,傅侯像一阵旋风,霍地转过了身,或许他真忍不住了,铁青着脸,瞋目厉喝:“从今天起,不许再提这件事,永远不许。”

  贝子爷吓了一大跳,真吓了一大跳,从小到大,甚至于从呱呱堕地,从来就没有见父亲这样对他说话过。

  记事之前,他是听说的;记事之后,他亲身体验。自己知道,没有,从来没有,连大声一点,重一点的话都没,而今天,此刻,居然声色俱厉,他怎么能不吓一大跳?他从不知道怕父亲,就是因为从来没有父亲那儿体会到严厉是什么,现在突然有这么一次,他怕了,还是真怕,吓得瞪目张口,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听见没有?”傅侯又一声暴喝。

  贝子爷在害怕中忙点头。

  “出去!”

  贝子爷急转身,一溜烟似地夺了出去,停都没停,就奔进了后院。

  忍不住,只是一剎那间的事,也就是所谓气头上,当这一剎那之后,气过去了,人也就趋于平静了,对儿女,尤其是钟爱的儿子,每一个做父母的都是如此。傅侯自不例外,现在他气过去了,人也趋于平静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心痛了,只看见他神色趋于和缓,脸上闪过了几阵抽搐。他没有马上进后院去,当然,那怕是再想去,总得维持一下做父亲的尊严。想到自己的儿子,又想到在大内御书房里所受的气,他陡然又扬了眉,气之外还有另一种剜心的感受,偏又不能说,那让人更气,“唰”地一声马鞭挥处,几上一个美女耸肩的细瓷花瓶,飞出去丈余,碎了一地。没见一个人进来看究竟,谁都会察言观色,谁都知道自己不比贝子爷。今天,此刻,连贝子爷尚且不免,谁又敢进来找倒霉?

  在这座侯府里,论真能克制这位侯爷的,还只有一个诰命一品的威侯夫人胡凤楼。

  不知道傅夫人回府了没有,傅侯发这么大脾气,一座富丽堂皇、美仑美奂大厅里的名贵摆设,简直已经被捣得稀烂了。

  ***

  可就没见她露面,这条“牛街”上,做生意的也好,住家的也好,十有八九都是“在教的”。所谓“在教的”,那是指“回教”,俗话叫“回回”!就在这条“牛街”上,有一家小小的“清真馆”,没名字,也没挂招牌幌子。要是在别处,这行不得通。住的“在教的”,开这么“清真馆”,老饕们一说上“清真馆”儿吃一顿去,任谁都知道指的是那一家。

  可是在这条街上,似乎就行不通了。刚说过,住家也好,店铺也好,十家总有八九家是“在教的”,偏也“清真馆子”特别多,靠没几步就是一家,人家都有个店名,都挂着招牌幌子,要是说“上清真馆儿吃一顿去”,谁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家?不要紧,人家这一家,似乎做的是“姜太公钓鱼”式的生意,碰上了,瞧着中意,你就来。其实,人家这一家,做的全是熟人的生意,人家不想多赚,熟客人嘛,有那么几个也就够了。朋友人碰了面,说一声“走,今儿个兄弟做个小东,上白回回那儿吃一顿去”,这就行了。

  白回回,是指店东,常柜的,姓白。在教,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就叫他“白回回”。日子一久,“白回回”这三个字,等于是他的店名,是他的招牌幌子了。

  就在这一天,饭时刚过,客人们吃饱了,喝足了,抹抹嘴,浑身舒泰都走了,其他的清真馆儿跟白回回这儿都冷清了,收拾收拾正准备歇着。

  打外头进来个人,一个年轻人,挺体面个年轻人。其实,说他体面还不够,也真委屈了他,应该说他俊逸挺拔,儒雅潇洒,丰神如玉,风标盖世。可不,北京城辇毂之下,藏龙卧虎,像这样的俊逸人物,还真挑不出几个。

  你瞧,海蓝长袍黑马褂儿,手里还拿把折扇,这还不是贵介王孙,贝子贝勒之流?

  一进门,店里真够冷清,没人,连一个人都没有。年轻人够斯文,有耐性,他一声没吭,随便挑了副座头坐了下去。

  敢情不是来吃喝的,可真走了眼了。

  他又一怔,随即脸上笑意不减:“原来您是来找人的,您要找……”

  年轻人道:“宝号的常柜,白回回,白掌柜!”

  年轻人站了起来,道:“我姓郭,从南边儿来。”

  白回回马上不笑了,一双大眼本来就大,如今猛一睁,更大,活赛一对铜铃,马上哈腰摆手:“您请里头坐!”他侧身后让,手往后摆。

  年轻人挺温文、挺有礼,含笑欠身:“谢谢您!”他迈步往里走,走的是白回回刚才出来的地方。

  白回回急忙迈步跟上。

  白回回刚才出来的地方,在柜台边上,那儿有一扇窄门,垂着布帘儿。

  掀布帘儿进了窄门,是一条狭长的小走道,一边有两间屋,堆着杂物。

  走道的那一头,有亮儿,亮处像个院子。走完了走道再看,可不是个院子,小院子,有厢房、有堂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进堂屋,白回回举手就要让座。

  年轻人兜头就是一揖:“白大爷,燕侠给您请安来了。”

  白回回一怔,连忙伸手,两眼睁得更大,再大一点儿,眼珠子夺眶而出了,只听他叫道:“燕侠?大少,您是大少爷少爷。天!”

  低叫一声“天”,脸色一整,神情顿肃,道:“大少爷,白英叩问主人金安!”

  推金山,倒玉柱,曲膝就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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