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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黃衣老人靜聽之餘,臉色連變,郭懷話說到這兒,他忍不住驚怒道:「有這種事……」

  郭懷道:「草民帶有那婦人塞在嬰兒身上的血書,請您過目。」

  他微一抬手,手裏多了一方摺疊著的血書,白綾一塊,血跡斑斑。

  黃衣老人急接過,展開看了看,猛抬眼:「為什麼只寫被害經過,連任何一個人的姓名都沒提?」

  郭懷道:「依草民推測,應該是情況急迫,來不及。」

  黃衣老人道:「我明白了,你為這件事見我,是要我為他一家三口伸冤報仇?」

  郭懷道:「不,仇無須報,冤也不必伸,讓那害得人家破人亡之人永受良心之譴責,應該是世間最重的懲罰,草民所以要見您,只是為向您要那位廿年前的婦人。」

  黃衣老人猛一怔:「怎麼說,你來見我,是為跟我要……」

  郭懷道:「草民已經查明,廿年前的鏢師,就是如今京裏威遠鏢局的總鏢頭韓振天,也就是那位傅夫人胡鳳樓姑娘的義父。廿年前的那位權貴,也就是如今的和碩康親王,康親王親口告訴草民,廿年前,他把那婦人帶進京後,就獻進了大內。」

  黃衣老人神情猛震:「韓振天……康親王……有這種事,那你跟那位婦人……」

  郭懷道:「草民就是那命大未死的嬰兒,那位婦人就是草民的生母。」

  黃衣老人脫口驚呼,驚聲道:「原來你就是……」

  臉色忽一變,接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要害死康親王的女兒小蓉……」

  郭懷道:「草民並沒有害任何人,倘若草民有報仇雪恨之心,韓振天、康親王早已伏屍劍下。三格格容我,視草民為朋友,對草民諸多援手,草民對她只有感激,她的死,以及康親王為什麼誣指草民,只有康親王一個人清楚,草民不願多做辯白。」

  黃衣老人道:「對,這倒是,你既不願伸冤,又不願報仇,康親王跟韓振天兩個人如今也都好好的,可謂宅心仁厚,極為難得,又怎麼會去害死小蓉?我明白他為什麼還指你了,他是想反咬你一口,假朝廷,藉王法把你……」話鋒一頓,忽然激怒接道:「我不知道便罷,如今既然知道了,你不願報仇,不願伸冤,那是你宅心仁厚,可是我身為皇上又豈能不聞不問,我這就下旨『宗人府』……」

  郭懷道:「您請等一等。」

  黃衣老人道:「怎麼,你……」

  郭懷道:「韓振天屈服於威迫利誘,那是人之常情,世間真能不屈服於威迫利誘的有幾人?康親王仗權勢而胡作非為,草菅人命,那也是由於您的縱容……」

  「你這怎麼說?你……」

  「容他所獻婦人於前,任他貪贓十餘萬兩白銀於後,難道這不是縱容?您已經縱容了他數年,倘若今日論法施罰,您又何以自處?」

  黃衣老人臉色大變,幾次張口,卻欲言又止,終於默然,他默然的將血書遞還給郭懷,低了一下頭,然後才抬起頭說了話:「廿年前,我年輕,我不管怎麼說,我會補償你……現在我也明白你為什麼要我摒退左右了,儘管這對歷朝的皇上來說,不算什麼,也不怕什麼,我還是要謝謝你……」

  這些話,在一個尋常人來說,並不算什麼,可是出自一個九五之尊的皇上之口,那就太以難能可貴了。

  郭懷道:「草民別無所求,只求能將家母接回去。」

  黃衣老人道:「可是事隔廿年,他們暗地裏獻女子進宮的事又常有,我實在記不得康親王廿年前獻進宮的,是哪一個了!」

  別人家破人亡,一家人的性命,一個婦人的名節,到了他那兒,他竟事過就忘,全沒當回事兒,這就是帝王,這就是皇上啊!

  郭懷雙眉陡揚,兩眼立現凜人奇光,但是突然,他猛吸一口氣,神色恢復如常,兩眼中那凜人的奇光也隱斂得無影無蹤,他緩緩說道:「宮裏這麼多人,您一定也不乏心腹近侍,總會有人記得,總會有人知道。」

  黃衣老人突然轉身揚聲:「來人!」

  恭應聲中,一名大內侍衛如飛掠到,幾步外打下千去。

  只聽黃衣老人道:「傳劉寶山。」

  那名大內侍衛恭應聲中又如飛而去。

  黃衣老人回過臉道:「劉寶山是清宮總管太監,他應該記得。」

  郭懷沒接話,儘管他威態已斂,但是心裏總還有著悲痛與憤慨。

  那位婦人是他的生身之母,自己的生身之母,有著這麼一種遭遇,這麼一種身受,哪怕是再仁厚再能行忠恕之道的人,誰又能不悲痛,不憤慨?

  黃衣老人看了看郭懷,也沒說話,雖然也沒說話,但是他的目光之中,已無可掩飾的流露著不安。他沒說話,他不必說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以他的身分,他的地位,僅在目光中流露出不安,已經是很夠,很難得了。

  沒多大工夫,一陣急促步履聲傳了過來,隨著這陣急促步履聲,一名中年太監匆匆來到,搶步打下千去:「奴才叩見!」

  黃衣老人道:「起來回話。」

  那中年太監恭應一聲站了起來,退立三步哈腰垂手。

  黃衣老人道:「劉寶山,廿年前,康親王獻進宮一名民間女子,你還記得這回事麼?」

  太監劉寶山一躬身道:「回皇上的話,近二十年,康親王前後兩回獻過民間女子進宮,奴才不知您指的是……」

  黃衣老人道:「就是他從南方回來的那一回。」

  太監劉寶山道:「奴才記得,兩回奴才都記得。」

  黃衣老人道:「那麼那一回那個民間女子是……」

  太監劉寶山道:「皇上怎麼忘了,康王爺從南方回來的那回,獻進宮的是陳美人啊!」

  黃衣老人神情一震,臉色倏變:「是陳美人?劉寶山,你沒有記錯?」

  劉寶山道:「回皇上的話,奴才不會記錯,陳美人性子剛烈……」

  黃衣老人抬手一攔,道:「好了,你不要說了。」

  劉寶山恭應一聲,住口不言。

  黃衣老人轉眼望郭懷,雍容華貴的老臉上,浮現一種異樣神情,道:「郭懷,你母親……」話聲至此,倏然頓住,沉默了一下,才又接道:「你要找的人,已經死了!」

  郭懷臉色一變,道:「怎麼說,她,她已經……」

  他沒有說下去。

  黃衣老人神情黯然的點了點頭。

  郭懷震聲道:「你沒有記錯?」

  黃衣老人道:「廿年了,進出宮門的人又那麼多,雖然我記不得康親王獻進宮的是那一個,但是陳美人,我記得,尤其是她的死,我記得很清楚,為她的死,我曾經很難過了一陣子。」

  郭懷臉色大變:「她是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

  黃衣老人臉上閃過抽搐,轉眼他望,一雙鳳目之中,似乎顯得迷濛,顯然,對廿年前那位陳美人,他還有著一份追憶,一份懷念,他道:「她把自己關在一間屋裏,不惜以死相脅,不讓任何人進去。就連他們給她送飯,也都是在門口,她飲食起居一如常人,但就是不許任何人進她的屋去。我當時還覺得詫異,既然那麼剛烈,她就不該飲食起居一如常人的活著,現在我才明白,她心裏還有牽掛,還存著一線希望。」

  郭懷唇邊飛閃抽搐,他當然明白,黃衣老人所指的「牽掛」與「希望」是什麼。

  「要以當時的情形,我不是把她們遣出宮,就是一條白綾賜死,可是對她,不知道為什麼,兩樣我都捨不得。從那時候起,她就這麼留在了宮裏,一直過了三年多,她得了病,沒能治好,據太醫說她是死於心病。」

  郭懷的兩眼閃現了淚光,臉色煞白,神情怕人。

  黃衣老人道:「廿年後的今天,你進京來找她,她死了,我能體會你的感受,但是有一點應該值得你感到安慰,她沒有對不起你的父親,沒有對不起你們家。」

  郭懷沒有說話,整個人像一尊石像,只有夜風吹拂著他的衣袂。

  「郭懷!」黃衣老人道:「我並沒有犯她,儘管害了你一家三口的是康親王,但是實際上等於是我。我身為君上,身為人主,倘能修德,就不會有人做這種事,也沒有人敢這麼做,這也就是我為什麼沒有怪罪康親王的原因,我欠你家的,也欠你的,我願意做任何補償!」

  郭懷突然說了話,聲音有點顫抖:「不管任何補償,對我又有什麼用?」

  黃衣老人一怔,臉上再閃抽搐:「郭懷,我知道……」

  郭懷那怕人的威態倏斂,道:「已經都廿年了,在未尋找之前,我已經想到她可能不在了。」

  黃衣老人目光一凝:「郭懷……」

  郭懷道:「人死入土為安,她總該有個埋骨的地方!」

  黃衣老人道:「找到這兒來來對了,你到這兒來找我,也來對了,她就葬在這兒,還是我的意思,我覺得她應該葬在這個名山名泉的勝境。」

  郭懷像沒有聽見,道:「在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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