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獨孤紅 > 無玷玉龍 | 上页 下页


  只是,在這時候能有這麼四個人,不歇息,不怕熱,寧願大把大把的流汗,一個口沫亂飛,說得天花亂墜,三個興奮激動,圓睜著眼,半張著嘴,傻小子似的豎著耳朵聽,這已經是絕無僅有的難得事兒了。這會兒誰會上酒館兒來喝酒,誰就是瘋子。

  這四個人,一個不清楚,三個全是這家酒館兒的。

  四個人圍坐著一張小方桌,靠裏的那位,穿身黑大褂兒,黑的都變白了,袖子幾乎擄到了胳肢窩,敞著胸,一根根的骨頭都數得出來。

  這位,看年紀四十多,眼凹腮癟,滿臉的鬍子茬兒,一副落魄相。

  另三個,圍坐三面,看裝束打扮,一看就知道是酒館兒的伙計,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小伙子。桌上,是把帶著茶垢的小茶壺,還有個茶杯,儘管帶著茶垢,倒都是細瓷的。

  穿大褂兒的瘦漢子兩手邊兒那兩個,儘管自己拿著手巾猛擦汗,可是另一手各一把破蒲扇,「呼塔、呼塔」給瘦漢子扇著風,簡直就唯恐侍候不周。

  正對面坐的那個也沒閒著。

  他要是閒著,打扇子的那兩個也不幹,本來嘛!聽好聽的,是六隻耳朵,出力忙和的,怎麼能只四隻手?他管的是沏茶、倒茶,外帶跑腿。

  門口掛著竹簾子,可是能讓人閉過氣去的炙熱還是不住的猛往裏鑽,不礙事,它鑽它的,絲毫減不了這三位的興頭兒。

  突然,正比手劃腳,說得天花亂墜的瘦漢子兩眼往桌面兒上一直,話鋒打住了。

  正對面兒那個氣猛一洩,整個人差點兒沒萎在那兒:「得,又到了扣兒了,偏就是要人命的緊要節骨兒。」瘦漢子瞪了眼:「滾你一邊兒去,你把大叔我當成『天橋』說書的了?大叔我喉嚨都要冒火了,倒茶!」他這兒剛說完,另兩個連推帶催:「倒茶,倒茶!快,快!」

  正對面兒那個登時有了精神,霍地挺直了腰板兒,一咧嘴,抓起茶壺就倒,只滴了幾滴兒,就沒了。

  「喲!麻煩了!」

  「麻煩什麼?再去拿一壺呀!」

  「不成啊!我沒茶葉了!」

  瘦漢子說了話:「沒茶葉了?那好,等什麼時候有茶葉了知會我一聲。」

  說完了話,他就往起站。

  打蒲扇的兩個,兩隻手按住了他,兩張臉都是央告色:「大叔,您就行行好,眼看著那位郭將軍就要……」

  「大叔,我給您弄碗涼水對付對付,行不行?」

  瘦漢子可瞪了眼:「你小子想害我跑肚拉痢呀?大叔我肚子裏的故事,就這麼不值錢,告訴你,大叔我這是不求名利,不然我要是進京上天橋弄個棚子,就憑肚子裏的這一段兒,每天少說也能攢他個十幾二十兩……」

  左手打扇子的不開竅,愣愣的道:「大叔,您這一段兒是朱明前朝的故事,別處都不敢輕易露,能上京裏去說嗎?」

  瘦漢子臉色一變,眉梢兒陡地挑起老高:「害怕不是?好辦,從今以後,我不說,你們也別聽了!」他又要往起站。

  正對面那個慌了,站起來伸了手,先瞪那個不開竅的:「不會說話就閉上嘴,沒人拿你當啞巴。」轉過頭賠上一臉笑道:「大叔,別跟他一般見識,您坐會兒,我給您沏茶去!」

  話落,抓起茶壺,一溜煙似的跑進了裏頭。

  他還真是俐落,沒打幾下扇子工夫,他已經拿著茶壺又出來了,往桌上一放,又是一臉笑:「大叔,茶來了,悶上一會兒,我再給您倒。」

  瘦漢子兩眼一翻:「你小子不是說沒茶葉了嗎?怎麼,跟大叔掏奸哪?」

  那伙計一哈腰,把臉湊了過去,咧著嘴低聲道:「是我們賬房的,前門外陳鴻記的好香片,準保您滿意。」瘦漢子一聽就笑了。

  右手打扇子的也笑了。

  就是左手邊那個沒笑,他剛惹了禍了嘛!

  笑就是寒風解凍,笑就是雨過天晴,其實,瘦漢子也沒真生氣,多少年的熟人兒了,拿他們當子侄似的,怎麼會?這一笑,沏茶的那個打蛇隨根上,仗著沏來了一壺好茶,也壯了他的膽敢說話。

  不過還是沒開口先賠笑:「大叔,茶還得悶一會兒,您閒著也是閒著,不如趁這工夫就接著往下說,您看怎麼樣?」瘦漢子的臉色突然陰沉了,那三個一見心裏發毛,正犯嘀咕,瘦漢子卻說了話:「孩子們,李闖賊破京遇害,崇禎爺煤山歸了天,往後去,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臉色陰沉,心情沉重,不知道那三個是不是會有跟他一樣的感受?

  只聽右手邊的那個道:「可是,大叔,那個郭將軍呢?他後來又怎麼樣了?您總得有個交代呀!」

  瘦漢子兩眼發直的前望著:「他本來是袁大將軍的副將,大將軍冤死之後,他已是心灰意冷,歸里他去。等到後來李闖賊兵破北京,崇禎爺煤山殉國,吳三桂借清兵入關,山河變色,社稷易幟,傳說他曾經仗劍誅殺吳逆,可惜沒能得手,此後,就不知他的下落,沒了他的消息,這話說來可有不少年了,不知道如今……」

  他打住了,沒再往下說。

  那三個,許是受了瘦漢子的感染,都微微低下了頭。

  沏茶的那個道:「郭將軍既是這麼一位赤膽忠心的大將,恐怕早在他要誅殺吳三桂的時候,就已經不在了。」

  瘦漢子兩眼微有紅意,道:「死有重如泰山,輕於鴻毛,往後的事還很多,但願郭將軍不會就那麼走了。」

  左手邊惹禍的那個突然拍了桌子:「娘的,恨只恨咱們生這麼晚,見不著郭將軍……」

  瘦漢子道:「見著見不著有什麼要緊,只要別忘了自己是漢族世胄,先朝遺民這就行了。」

  這句話,聽得那三個臉上變色,嚇了一大跳:「哎喲!您……」

  「您」字剛出口,竹簾子一掀,打外頭進來個人。

  這更夠嚇人的,那三個機伶一顫,就要往起站。

  瘦漢子伸兩隻手,按住了三個,別看他瘦,勁道還真不小,三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動都不能動。可惜的是,他們三個,這時候誰都沒在意,因為心揪成一團,六隻眼睛全緊盯上了進來的那個人。進來的這個人,是個年輕人,不過廿上下,穿的也不怎麼樣,可是很乾淨,那件不怎麼樣的衣裳,罩在他那頎長的個子上,跟穿在別人身上就不一樣。

  這年輕人個子挺拔,人也長得相當俊逸,斜飛的長眉,眼角微挑的星目,男人裏,還真難找出這麼幾個來。另外,他還隱隱流露著一種讓人感覺得出,但卻說不出。

  如果有誰願意多耗點工夫,仔細琢磨,大概只能勉強籠統說出個「不凡」,甚至還會覺得他有點懾人。他,穿著不怎麼樣,帶的也不怎麼樣。

  手裏只提個長長的簡單行囊,別的再無他物。

  可是,只要誰多留意一下,就會發現他另有一宗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也可以說是一宗怪異。這麼熱的天兒,屋裏的人都揮扇拭汗,他從大太陽底下走那麼一大段路到了這兒,不但頭上沒一點汗水,甚至連一點熱意都沒有。

  又是一件可惜的事。

  誰都沒留意。

  應該有人發現的,至少瘦漢子應該發現。

  進來的是這麼一個,瘦漢子跟那三個都心裏一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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