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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碧空如洗,一輪明月高懸。

  冷輝輕灑這座不知名的小島,整個兒的浸沉在寧靜而柔和的月色裏。

  世間每一個有月的夜晚都美,但都美不過這座小島上的夜色,因為它美得不帶人間一絲煙火氣。說它是座小島,沒有人會為它叫屈,它的確是夠小的。

  島上,除了一座紅牆綠瓦,飛簷狼牙的古剎之外,就是周遭一圈既高又密的森森林木,如此而已。有霧的日子,海船航經,迷濛之中,誰都會把它當作一隻浮沉波濤之間的大海龜,能說它不夠小?島上,三面是奇陡如削的峭壁,只有一面,也就是正對著古剎的一面,有一片沙灘,粒粒白沙如銀,月光灑照下,閃閃生輝,遠處看,令人幾疑銀河瀉落海中。

  如今,就在這古剎閃耀銀光點點的沙灘之間,一塊平滑如鏡的大石上,坐著兩個人。

  兩個人,面對面,盤膝而坐。

  兩個人,一個是位布衣芒鞋的和尚,一個則是位身穿灰色褲褂的老人。

  和尚,看上去是個中年人,不胖不瘦,很白淨,肌膚幾乎吹彈得破,一隻手,十個指頭不但白皙修長,而且根根似玉,莊嚴肅穆的一張臉上,長眉斜飛,鳳目重瞳,膽鼻方口,可想得他在沒皈依三寶之前,必是位俊逸超拔的人物。老人,年紀至少在六十以上,身材瘦削,鬚髮如霜,背上背一項竹笠,腳上登一雙草鞋,身旁石下沙地上,插著一根其色烏黑的細長釣竿,銀絲盤繞,映月生輝,一看就知道,不是個釣叟,就是個老漁夫。這兩位之間,擺著一盤棋盤,諸子排列,黑白相間,乍看,難見勝負,但,和尚兩手置膝,閉目而坐,十分安詳,而那老人,則兩眼緊盯著棋盤,皺眉捋髯,顯然有點急躁。

  好靜,四下無聲,聲唯在沙岸浪花之間。

  奈何!和尚打破了這份寧靜:「施主,星移斗轉了!」

  老人眼皮都沒抬:「少囉嗦,這一套我比你行,還能不知道時辰,急什麼?就是三天三夜,我也要跟你拼到底。」

  和尚道:「貧僧已經誤了晚課,難不成施主還要貧僧再誤明晨的早課?」

  「算了吧!和尚。」老人道:「有我在這兒,水晶宮裏的那些個,沒一個敢來聽你講經的。」

  和尚道:「施主存心壞貧僧功德,該打入十八層阿鼻地獄!」

  老人猛抬頭,白眉聳動,目光如電:「我壞你功德?你又耽誤我多少下酒物?出家人陰損毒辣,下這麼一手的狗屁棋,害我平添多少白髮,捋斷幾根銀髯,如來西天有知,該給你來個五雷擊頂。」

  和尚笑了,笑得很輕微:「阿彌陀佛,施主口下留德,出家人上秉佛旨,胸懷慈悲,怎言陰損?棋盤如戰場,我不敗人,人必敗我,又怎言毒辣?」

  「好嘛!」老人道:「把你想當初馳騁疆場,縱橫敵陣的那一招用到這兒來了。我要是口下留德,也不會長年宰你那聽經客下酒了;連你這出家人都這麼爭強好勝,不忌葷腥,我這張老嘴,何必留德,又為誰留德?」

  和尚又笑了,仍然是那麼輕微:「施主,不是和尚爭強好勝,三寶弟子出家人,青燈貝葉之間長伴古佛,強如何?勝又如何?只是,棋如世事,子如世人。」

  老人抬起青筋賁起的手,攔住了和尚話鋒:「夠了,和尚,省省心,別又想度化我,佛門廣大,不度無緣之人;生公能使頑石點頭,我連頑石都不如,該了之人不了,不該了之人卻剃光了腦袋,烙上戒疤,翻著貝葉,敲著木魚強說了,和尚你……」

  和尚也抬起了他那白皙、修長,根根似玉的手:「施主,只怪貧僧自找,從此我不再勸你,你不說我……」

  老人一搖頭:「不行,你有息事之心,我無寧人之意,假如人人都像你,只會多念慈悲憤不平,只會……」

  和尚微聳長眉:「施主……」

  老人眼一瞪,大聲道:「出家人休打誑語,別不承認,你悲憤不平,是不是為熊、袁二位,你心灰意冷,又是不是為李自成破京弒上,吳三桂變節借兵……」

  和尚雙目猛睜,奇光暴射,冷威逼人:「貧僧至盼施主,珍惜數十年莫逆之交。」

  老人霍地跳了起來,鬚髮皆動:「怎麼,想掰交情?行,今夜月色好,你我就借這片沙灘,先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然後再來個劃地絕交,要不然我這口氣咽不下。」

  和尚深深看了老人一眼,合起雙掌,低誦佛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不知道他是要打架,還是要回寺,他就要往起站。

  就在這時候,一聲嬰兒啼哭聲傳了過來。

  這聲嬰兒啼哭聲不大,但此時此地卻來得太突然,也有一種能撕裂人心的震撼。

  和尚猛一怔。

  老人霍地轉臉,就在幾丈外,沙灘邊緣,浪花之下,一團黑黝黝之物。

  他出手如電,一把抓起釣竿,振腕猛抖,一線銀光離竿電射,點在沙灘邊,浪花下那團黑黝黝之物上一點,立刻帶起那黑黝黝之物倒捲而回。

  幾丈遠近,來去如電,老人左手微探,接住那團黑黝黝之物輕放石上。

  兩個人同時都看直了眼。

  那是個襁褓中的嬰兒,面上背下的綁在一塊木板上,衣物上塗滿油脂,只有水珠,浸濕不透,正胸口處還綴著一個油布做成巴掌大小一個囊袋。

  嬰兒兩眼緊閉,一張小臉瘦得皮包骨,而且白裏泛紅,幾乎全脫了皮。

  就這麼一個嬰兒,此時此地居然漂來這麼一個嬰兒。

  突然,和尚閉上雙目:「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老人霍然走過神,機伶一顫,伸手急探嬰兒口鼻,然後他神情一鬆,「我糊塗,剛還聽見他啼哭……」猛抬眼又望和尚:「和尚,命雖猶在,氣僅一絲,快救他。」

  和尚臉上沒一點表情:「出家人理應施救,但施主為什麼假手貧僧?」

  「難道你也糊塗了,我所學太過剛猛,他一個襁褓嬰兒哪裏禁受得了!」

  「施主說得是,但救了他之後又如何?」

  「又如何?和尚你問得好,先答我問話,這座島離陸地多遠?」

  「不近。」

  「就是鐵打的金剛,鋼鑄的羅漢,多日漂流海上,風吹雨打,曬不說,大風大浪不說,水底更有吃人之魚也不說,單這饑餓就能要命,而他現在還活著,你說,他的命大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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