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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黄先生这位读书种子,在这时候上“姑苏山”,必然是雅兴登临,觅点诗料,再不就是凭吊这吴时古迹,摇头晃脑地感叹一番。

  黄先生步履不慢,他未见吃力,很快地他就登上了“姑苏山”,只再转过一处山壁,眼前便是“姑苏台”故址。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声音,听见了有一种怪声从即将转过的山壁那一边传了过来。

  他诧异地停了步,凝神一听,敢情是有人在振吭狂歌:

  “姑苏台前杨树黄,
  百花洲上日苍凉。
  吴王饮酒不知醉,
  越女唱歌空断肠。
  蔓草寒烟走栗鹿,
  芙蓉秋水浴鸳鸯。
  渔船荡桨石湖去,
  坐看青山到上方……”

  黄先生书读万卷,胸蕴极广,他一听就知道这是元诗人玉山顾瑛的“过姑苏台”一诗。

  黄先生微微为之动容,令黄先生动容的,并不是玉山顾瑛的这首“过姑苏台”诗,而是唱歌人的歌声。

  那歌声,悲怆、雄浑、豪壮,如金声玉震,裂石穿云,铿锵直逼长空,好精湛的内功真气。

  这是谁?是哪位武林异人奇客先他而至,也来此雅兴登临,觅诗料,迎风高立,振吭狂歌?

  黄先生眉锋微皱,正欲思量。

  只听适才作歌之人大笑说道:“千里迢迢,远来登临,盼只盼一睹敖光,闻些昔日吴宫脂粉香,却不料眼前荒凉一片,废墟一堆,所见不过狐鼠野兔,所闻只是湿潮霉味儿,令人倒足胃口,好不失望,走了,虎丘走一趟,莫让人久盼!”

  黄先生一听这人要走,匆忙间他未加思索,立即轻咳了一声,这一声轻咳惊动了那人,只听一声轻“咦”:“怎么,我之后又有同好到,想必也是位慕虚名而来的雅士,诚如是,则我当不虚此行也……”

  此人有点癫狂。

  黄先生双眉微微一扬,迈步走了过去。

  绕过那片山壁再看,那座“姑苏”荒台之上,高高地迎风卓立一人,只一眼,黄先生神情便为之震动了一下。

  那姑苏荒台之上站的是一位身材颀长,白衣一袭的俊美中年文士。他,长眉斜飞,凤目微扬,唇若涂朱,称得上罕见的一位美男子。

  更难得他有一种洒脱,飘逸,超拔不群的气度。

  而唯一令人皱眉的,是这俊美中年文士帽下鬓发零乱飞舞,那袭白衣也黄渍斑斑,脚下一双鞋鞋头都破了,根本就有点不修边幅。

  这么一个人,却是个不修边幅的人,怎不令人扼腕。

  中年文士一眼瞧见黄先生,凤目之中飞闪两道夺人异采,而及至他一双目光盯在黄先生脸上时,那夺人的异采倏然敛去,摇头一叹,出声说道:“可惜,造物弄人,莫过于此也……”

  黄先生明白他何指,但他没在意,迈步走了过去,直逼姑苏荒台之下,停步摇头,立即轻哼出声:

  “姑苏台前杨树广,

  百花洲上日苍凉,

  吴王饮酒不知醉,

  越女唱歌空肠断……嗯,昔日风光绮丽的‘姑苏台’,今日却成了荒凉一片,废墟一堆,枉我来这一趟,好不令人失望,早知道我就往‘虎丘’去了……”

  黄先生是有心而发,俊美中年文士目中再现异采,低头凝注,深深一眼,立即接口说道:“阁下之言,令人深有同感。”

  黄先生趁势抬了眼,道:“阁下也是被骗来的?”

  俊美中年文士仰天一个哈哈,道:“阁下这个骗字用得好,‘姑苏台’之行我是被骗了,至于‘姑苏’之行我是否也是被骗来的,目前当未卜可知!”

  黄先生目光一凝,讶然说道:“阁下这话……”

  俊美中年文士笑道:“我狂是狂,但并不傻,我又如约而至,阁下这位主人怎好再装傻?请上这姑苏荒台一会。”

  黄先生没动,呆了一呆,道:“我是真不懂阁下何指,区区远道而来,慕名登临‘姑苏山’,何曾跟阁下订过约,何曾邀约过阁下?”

  俊美中年文士笑容敛去,看了黄先生一眼,然后飘然举步下台,到了黄先生面前,又深深一眼,道:“阁下非‘姑苏癫狂生’?”

  黄先生失笑道:“区区不懂什么‘姑苏癫狂生’,区区是来自山东济南孔家店的一个教书先生。”

  俊美中年文士手腕一翻,自袖底取出一张大红烫金柬帖,往黄先生眼前一送,道:“这不是阁下掷下的?”

  黄先生入目大红烫金柬帖,心头便为之微微一震,再凝目一看,心里顿时起了一阵好奇之感。

  那张柬帖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几行狂草,写的是:“你也癫狂,我也癫狂,究竟谁为天下最癫狂,且看十五日后姑苏虎丘一较量。

  “特柬敬邀,至盼拨冗,不来者算不得癫狂,应抬手自消癫狂二字,从此避于人后可也。

  姑苏癫狂生”

  有署名而没有上款,就这么癫狂的几句话。

  黄先生收回目光,立即抬头,道:“阁下,我一不癫,二不狂,更不识此物……”

  俊美中年文士翻腕藏起柬帖,举手一揖,道:“那么是我唐突,本来嘛,柬帖上明明写的是虎丘,又怎会移地到这姑苏山上来,望祈恕我!”话落,他转身要走。

  黄先生忙道:“阁下,且请暂留一步。”

  俊美中年文士回身投注,道:“阁下有何见教?”

  黄先生道:“不敢……”

  抬手指了指俊美中年文士衣袖,道:“我请教,这癫狂二字何解?”

  俊美中年文士毫不迟疑,道:“区区复姓司马,单名一个逸字,自号‘谈笑狂客’。”

  黄先生一副恍然状,“哦”地一声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阁下是位狂客,这邀约阁下之人则是位狂生,他不服阁下之狂,竟欲与阁下作一番较量,看看狂字谁属,究竟谁狂,可是?”

  这位“谈笑狂客”司马逸微一点头,道:“不差,正是如此。”

  黄先生抬头说道:“区区见识不广,孤陋寡闻,只听说过有比武、论文、较棋赌酒,甚至于比什么都有,却唯未曾闻有较狂者,此可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古人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出门一步便增长见识,行万里路胜似读万卷书,如今看来是诚不我欺,诚不我欺!”

  司马逸道:“世间人千奇百怪,世间事光怪陆离,不出门不知天下之大,我辈读书人俱应尽有生之年遨游名山大川,四海八荒,阁下还有甚教言么?”

  黄先生道:“不敢,但有一事奉知,一言奉劝。”

  司马逸道:“阁下,请说,司马逸洗耳恭听。”

  黄先生道:“在我未离教书处之前……”

  司马逸目中寒芒暴闪,道:“阁下适才说由何处来?似乎是山东济南孔……”

  黄先生道:“孔家店,怎么?”

  司马逸威态忽敛,淡然摇头,道:“没什么,那儿住着我一位故交知友!”

  黄先生微微一笑道:“应是严松龄严老夫子。”

  司马逸神情猛震,脸色倏变,退后一步,道:“阁下怎知……阁下是……”

  黄先生摇头说道:“阁下不必惊慌,请听我慢慢道来……”

  话锋微顿,接道:“我跟严老夫子为至交,除夕夜严老夫子有客名赵滔者来……”

  司马逸脱口说道:“是五弟,他……”倏地住口不言。

  黄先生没在意,接着说道:“未几,他两位相偕外出,嘱我代为看守门户,又未几有一江湖客至,硬指我为老四司马逸,要跟我以武相见,较量一番,后我几经说明,那位江湖客方始悻悻离去,今日幸逢阁下,闻阁下三字大号,再听阁下提及孔家店故交知友,顿悟所以,固知阁下的故交知友就是严老夫子……”

  司马逸静静听毕,未动声色,道:“阁下,后来呢?”

  黄先生讶然说道:“后来?”

  司马逸道:“严老夫子跟赵姓客人相偕外出……”

  黄先生道:“阁下原来指的是这,严老夫子跟那位赵兄并未再转回家门,后来我才想明白,他两位是早知有人寻上门来,相偕躲事去了。”

  司马逸道:“我那位故交知友还有个女儿……”

  黄先生一点头道:“对,不是阁下提,我倒忘了,玉兰姑娘,她当然跟严赵两位一起走了。”

  司马逸道:“那江湖人后来可曾再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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