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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彫玉觀音的人

  雪,已經化了,滿地泥濘。

  怎麼不?這條路上打日出到何落就不知道要走過多少人、多少車輛、多少牲口。

  究竟有多少,沒人數過,誰吃了飯閒著沒事兒坐在道旁數這個去,反正,腳印一雙雙,車輛印兒一條條,腳印一個個,印在地上一遍又一遍,滿地泥濘,泥星又濺得老遠,連遙遠路邊那光禿禿的老樹幹上都是。

  雪是化了,風還挺大,似利刃兒般,颳著,颳進人脖子裏使人渾身打哆嗦,到在臉上幾乎把人的臉割裂,北方人都知道,也都領略過。

  這條路,本是條黃土路,在別個季節裏,地上厚厚的一層,人馬過處,車輛輾過,再碰上一陣陣風,黃土滿天,老半天瞧不見人影。

  這條路,筆直的一條,東望望沒頭兒,西望望也沒頭兒,這麼長的一條路,一天不知有多少人打這條路過,要是沒個歇腳地兒那還行?

  有這麼個人,他為別人想,也為自己打算,就在這路道分兩棵柏樹下築了那麼一大間茅草房,賣吃賣喝,還讓人坐著歇腳,門口一塊招牌掛得老高:十里鋪。

  在這個季節裏的這一天,看看天色快晌午了,天還是陰沉沉、黑壓壓的一片,沒邊兒,頭頂上跟扣了個大鍋似的,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十里鋪的門口那塊土牆上,半坐半靠的靠了一個男人,一個小伙子,小伙子也不算小了,看年紀也該二十出頭了。個子長得挺好,人長得更不賴,長長的眉,斜飛幾乎入了鬢,那雙眼睛挺大,也挺有精神,黑的烏黑,白的雪白,還透亮地,也帶著機靈。

  那鼻子,挺直,高高的,那張嘴,嘴角微微向上翹著點兒,帶著幾分俏皮,就這麼個人,這麼個小伙子。

  要說他是靠在那兒曬日頭,那是老叫驢跟在馬屁股後頭,不對勁兒,這種天兒哪還有回頭兒,只有那刀兒一般的寒風,要說他是等在那兒逢人去伸手乞討,那是更冤枉,小伙子他哪裡像個要飯的叫化子,你瞧。

  上身一件皮襖,下身一條皮褲,舊是舊了點兒,可是皮褲沒補釘,渾身上下沒一點髒。皮襖領口敞開著,兩個扣子沒扣,裏頭的毛往外翻著,腰裏繫一條寬皮帶,腳下一雙舊皮靴,頭上一頂皮帽,彷彿往上掀著,襯得小伙子有一股讓人說不出來的勁兒,就為這,這會是要飯的叫化子,誰又敢相信。

  那麼,他靠在那兒幹什麼?

  瞧吧,絕了,沒這種買賣,沒這種生意。

  他右手是一柄小刀,刀口兒挺薄,通體雪亮,看上去挺快,左手握著一塊白白的,石頭似的東西,那一塊,下半塊還是有角有棱兒的,上半塊卻已成了像,一個女人的半身像,想必,他還要往下刻,還沒刻好。

  不是麼,他正在一刀一刀的刻,一刀下去,那一塊跟豆腐似的,應刀掉下一片,一塊,他毫不費勁,雖信手揮刀,可是刻出來的像卻栩栩如生,好手藝,較諸當代的幾位名匠毫不遜色。

  大冷天裏靠在十里鋪門口刻這玩意兒,已經夠瞧的了,再瞧。

  驀地,這條路的西頭兒,出現了兩條黑影,來勢甚快,那是兩人兩騎。

  小伙子的刀加快了,一刀刀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真的,是兩人兩騎,忽然間來近,看得更清楚,兩匹僅是一般的黑馬,高頭神駿,行家一看就知道是異種,準定是關外來的,再看那配備,不須行家,任何人一看也知道名貴異常。鞍上,是兩個高大魁偉大漢,都是一臉的絡腮鬍,精神十足,威態逼人,兩人的右腿邊兒上還掛著一具革囊。

  這兩個大漢打扮裝束跟小伙子差不多,可是人家那身行頭可比小伙子的高明,帽是獺皮,皮襖硬是黑貂,就論這身行頭,怕不值個千兒八百兩的,小伙子跟人家一比,可就寒傖多了。

  兩匹黑馬來近,人立,馬嘶,打旋兒,一起針住,好俊的騎術。

  兩個大漢下馬,把馬在門前掛馬場上拴好,解下鞍邊革囊,並肩大步,往十里鋪走來,人到門口,小伙子最後一刀恰好刻完。

  栩栩如生的一尊觀音像,雪白的一尊,連一點瑕疵都沒有,任何人一見都會愛不釋手。

  小伙子伸胳膊,出刀,刀口向外,正迎著兩個大漢的四條腿,兩個大漢臉色一變,倏然收腿停步,濃眉一掀,還沒有說話,小伙子笑了,一咧嘴,好白的一口牙,先開了口:「兩位,留一步,隨便賞幾個,好讓我買幾個包子買碗酒。」

  左手一抬,遞過了那尊觀音像。

  敢情,他要賣,而且是隨刻隨賣。

  兩個大漢臉色恢復了正常,左邊那大雙目光一凝,開了口,好宏亮的嗓門兒,能震得人耳鼓作響:「什麼意思?」

  小伙子一欠身站了起來,個頭兒可不比那兩個矮,頎長的身材,挺得直,怕找不出幾個來:「兩位,大冷天裏回家,不捎點兒稀奇東西回去,捎什麼好?沒有比這個好的,兩位應該是識貨的行家,請瞧瞧,上好的和闐玉,連一點瑕疵都沒有,這尊觀音像擱在別處,少說也值幾百兩,我請兩位隨便賞……」

  右邊大漢抬起毛茸茸的大手,劈手一把奪過了那尊觀音像,凝目一看,訝然的說道:「不差,確是上好的和闐玉,你……」

  小伙子一咧嘴,微微笑道:「別的沒有,和闐玉我多得很,兩位請看……」

  他回手往身後指了指,身後頭,土牆根兒有一個布袋,布袋裏鼓鼓的,有角有棱兒的,敢情一布袋玉石。

  兩個大漢本能的一怔,小伙子接著又說了話:「兩位要是嫌一尊不夠,我可以馬上再彫,要幾尊有幾尊,兩位不妨進去坐坐,一壺酒的工夫。」

  兩個大漢對他快速的手藝似乎沒多大興趣,右邊大漢凝目道:「你哪裡來這麼多和闐玉?」

  小伙子道:「這沒什麼稀奇,我們那兒要多少有多少。」

  右邊大漢說道:「這口袋全是和闐玉?」

  小伙子道:「是的,兩位。」

  右邊大漢自左邊大漢手裏搶過那尊玉觀音看了看之後,凝目問道:「你說這值──」

  小伙子截口說道:「這尊觀音像要是擱在別處,少說值幾百兩,我做的是過路生意,這在我眼裏也不算什麼了,兩位隨便給。」

  右邊大漢一點頭,道:「那好,這一尊我先拿了,仍照這一尊再彫一尊,待會兒我倆走的時候再拿,銀子一塊兒給。」

  小伙子樂了,道:「謝謝兩位,謝謝兩位!」

  左邊大漢一皺濃眉道:「大哥,你要這勞什子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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