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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沒人答理,輕捷的步履聲卻直向上房。紀珠聽得出來,是個女子的步履聲,毫不掩蔽,直奔上房,聽見問還不答理,足證是熟人,只是,這是那一位?

  紀珠詫異地站了起來,正打算迎出去,門口進來個人,紀珠猛一怔,道:「格格。」

  居然是德瑾格格,她一身黑,臉色卻蒼白得沒血色,而且神色冰冷。

  「我不想再見你了,但是想來想去,我還是忍不住,非問你個明白不可。」

  紀珠道:「格格請坐!」

  德瑾像沒聽見,站著沒動,冰冷地道:「我母親所以有今天,是因為當年跟你爹的那段情,那段情固然由於皇族家法所不容而沒成,但是在他們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就算我母親是一廂情願,可是你爹對她也有好感,且拿她當知己,為什麼你就對我沒好感?」

  紀珠道:「格格錯怪我了,我跟格格無怨無仇,不可能對格格有成見,何況李家還欠老郡主一份情。」

  「那我就更不懂了,究竟是為什麼?」

  「格格不該問我。」

  「這種事發生在你我兩個人之間,不該問你,當然就該問我自己,那麼是在以後,我自己把事壞了?」

  「這麼說也太嚴重了,只能說一開始我很願意拿格格當朋友。」

  「那以後又怎麼?怎麼得罪了你?」

  紀珠要說話,但他不想說,還是忍住了。

  「你說呀,為什麼不說話?」

  紀珠還是說了:「只能說,格格傲氣凌人,我受不了。」

  「其實我也沒惡意,我不是那種人,你為什麼沒有耐心多了解我?」

  紀珠沒說話,他真沒那個耐心,他認為,他不必有那個耐心。

  「真要說起來,那不能怪我!」德瑾道:「是皇族的身分害了我,是內城這些諂媚的嘴臉害了我,可是──」她一頓又接問道:「為什麼有些人能受,而你不能受?」

  紀珠眉梢兒微揚:「因為我是我,也因為每個人的性情、感受、立場不同。」

  「我明白了,你是說你的性情太剛硬,不能忍受,也不必忍受。」

  「可以這麼說。」

  「我明白。」德瑾又道:「碰上這種情形,總有一方要退讓,我想過了,我拗不過自己,為了自己,為自己不害自己一輩子,我願意退讓,應該改,我保證,從今以後,你看到的德瑾,將是另一個人,你怎麼說?」

  紀珠為之心頭震動,他沒想到德瑾會這樣,會這麼遷就,做這種退讓,他心底有一絲不忍,他道:「我很高興,也為格格賀。」

  「你只說這麼多,難道你要往後多看看?真要是那樣,你說一句,我可以等。」

  紀珠心底再起震動:「不,格格,遲了,今生今世已遲了!」

  「我懂,你是說你有了芙蓉。」

  「是的。」

  「不要緊,我不計較,我甚至願意做小。」

  紀珠大驚:「芙蓉是個平民,格格貴為格格。」

  「一旦進了李家的門,沒有皇族、平民之分。」

  紀珠道:「格格知道李家,李家不容子弟這麼做。」

  「你騙我,也在找藉口。」

  紀珠暗暗一嘆:「格格,你我之間沒有緣分。」

  「我那一點不如人,你為什麼就不能──」

  「格格,如果真要我說,只能說格格給與我的,已經根深蒂固,我無法改變對你的看法。」

  「真無法改變?」

  「格格原諒。」

  德瑾臉色大變:「這就是你給我的答覆,真的是你的答覆?」

  紀珠沉默了一下,他不想傷害她,但是現在他只好傷害她了,他點點頭:「是的,格格。」

  德瑾臉色鐵青,目光怕人:「你可知道,一個女人要是對情絕了望,因愛成仇,她可是會不擇手段的報復。」

  紀珠入目德瑾的臉色及目光,心裡不由一頓,道:「格格,老郡主跟家父──當年事未成,並沒有──」

  德瑾道:「別人是別人,我是我,要是怕報復,你就──」

  紀珠截口道:「格格,李紀珠並不怕報復,我只是珍惜兩家幾十年不平凡的交情,縱然我屈從在格格揚言報復之下,接受了格格,那又有什麼意思?」

  德瑾咬牙道:「我不管,我顧不了那麼多,你最後答我一句……」

  紀珠猛吸一口氣,截口道:「我不能誤人誤己,更不願傷害格格一輩子。」

  德瑾臉色更怕人,一口貝齒咬得格格響:「好──」

  她一連說了三聲「好」,然後,疾轉身,發了瘋似的奔出去。

  紀珠站著沒動,臉上只閃過一陣抽搐。他知道,德瑾一定會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他不怕,真不怕,但是他不能不為兩家這段幾十年來不平凡的交情痛心。

  ***

  這是一間精雅的房舍,既是客廳,又是書房。書桌上有書,還有文房四寶。粉壁上,掛著一把長劍。

  裡頭有一間,垂著繡著花的布簾,想必那是臥房。這時候,布簾一掀,從裡頭走出個人來,頎長的身材,一襲便裝,袖口微捲,人俊逸,還帶著幾分瀟灑。是納蘭,他走到書桌前,點水磨墨,攤紙抽筆,似乎想寫什麼。

  一個下人打扮的漢子,用紅漆盤端著只蓋碗進來,一躬身,道:「總座,您的銀耳。」

  納蘭眼皮沒抬:「放在那兒。」

  那漢子恭應一聲,擱下漆盤,端出蓋碗,哈著腰又退了出去。

  納蘭濡墨揮毫,筆走龍蛇,轉眼間,一闋詞填成。擱下筆,自己看,似乎頗得意,邊低聲輕吟,邊伸手端過蓋碗,喝一口,停一下,一闋詞輕吟完了,一碗銀耳也喝完了。

  再喝,碗空了,他為之啞然失笑,放下碗,拿起筆,略加思索,頃刻又是一闋。這一闋詞填好,把筆往筆架上一擱,剛要拿紙,突然,他回手摸臉:「怎麼這麼熱?」

  他沒照鏡子,不知道,他那冠玉似的一張臉,竟帶著幾分紅意。這是怎麼回事兒?許是一碗銀耳喝熱了。他沒在意,把袖子捲高了些,領扣打開,應該好些了!但理雖如此,事卻不然。

  就在這轉眼工夫中,他一張臉竟紅似八月丹楓,人熱、臉紅,但是沒有汗,額上連一點濕意都沒有。納蘭覺出不對了,猛可站起來,憑他這身修為,居然沒站穩,身子搖搖欲倒,他連忙伸手扶住了桌沿。也就在這轉眼工夫中,他人更不對了,全身發抖、牙齒打顫、額角繃起了青筋,一雙目光厲芒暴射,望之怕人,尤其一雙手,緊扣著桌沿,為之嗤嗤作響,木屑下雨似的紛紛落下。

  納蘭他是突然得了什麼病,還是一碗銀耳湯中了毒?他喉間發出了低吼,從牙關裡送出,話不成聲,但隱約可以聽出是:「來──人──」

  來人了麼?來了,進來了一個人,帶著一陣香風,美艷絕倫,但一張嬌靨卻煞白。她,赫然竟是德瑾格格。

  德瑾入目納蘭神態,似絲毫不覺意外,沒感詫異,只不帶絲毫感情的問了一句:「納蘭,你怎麼了?」

  納蘭竟機伶暴顫,目光似欲噴火,帶著一聲低吼撲了過去。他一身修為高絕,按說德瑾絕躲不過這一撲。無如,他此刻身子不穩,德瑾輕易躲開了,躲開後,帶著一陣香風,避到裡頭那間,布簾為之輕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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