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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岳陽樓的建築原甚壯觀,樓下城牆厚七十二步,下臨巴江,有石磴百餘級,直通樓門。

  城闊約三丈,樓高三層,歷代均重視此一歷史古跡,屢加重修,單是有清一代,康熙、乾隆就都曾重修過。

  岳陽樓的詩詠很多,但都不如徐君寶妻故事動人!

  「徐妻為岳州人,被掠至杭州,其主屢欲犯之,每以計脫,主者強焉,乃告曰:俟祀先夫,然後為君婦。主者許諾,乃焚香再拜,題詞壁上,投河而死。其詞曰: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一月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長驅入,歌樓舞榭,風捲落花愁。  清平三百載,典章人物,掃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破鑒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後,斷魂千里,夜夜岳陽樓。」

  這一烈婦殉情而死,從今後,斷魂千里一句最為感人。

  其他的神話古跡,那是數不勝數,說不勝說。

  如今,閒話打住,言歸正傳。

  黃昏時分,落日西山,晚霞下的洞庭更美。

  驀地裏,一陣清亮而雄壯的歌聲,劃破這八百里浩瀚煙波的寧靜,鏘鏘直上,裂石穿雲:

  「魚家樂,山居閒。

  日日垂釣鉤,心曠神怡碧波前。

  臥看浮雲數林鳥,醉後大睡茅廬間。

  魚家樂,山居閒。

  負網提簍滿載歸,妻兒笑迎柴扉邊。

  一盤弈棋一壺酒,三人同醉樂陶然。

  魚家樂,山居閒……」

  隨著歌聲,君山方向踏著醉人晚霞行下三個人來。

  這三個人的衣著,身材,相貌固然各異,但都有一種飄逸脫拔,高華不凡的軒昂氣度,疑若神仙中人。

  三人中,那居左的一位,是個虎頭燕頷,膚色黝黑,滿臉于思的黑衣大漢,環目轉動之間寒光四射的,豪壯中帶著幾分瀟灑意味,不怒而威,懾人已極。

  那居中的一位,是位長眉入鬢,鳳目重瞳的中年俊美青衫文士,他風流倜儻,狂態畢露,衣衫飄拂,步若行雲流水,肩上扛著一根青竹竿,竹竿上還掛著個酒葫蘆。

  那居右的一位,身材較為矮小,是位白面無鬚的白衣書生,長眉細目,眉宇間隱含煞氣,但看起來極具心智。

  這三人一路行來,出得君山,歌聲已了,在那猶自縈繞長空的裊裊餘音中,那居中青衫文士突然笑顧左右,入鬢長眉軒動,神采一弛道:「二位,下個評語,我這自作自唱的歌兒如何?」

  黑衣大漢撫掌大笑,激盪空表,連聲稱妙。

  那白衣書生則搖了搖頭,淡淡說道:「閣下,不怎麼樣!」

  青衫文士「哦」地一聲,笑道:「恭請高明指教。」

  「豈敢!」白衣書生淡然說道:「仍嫌不夠通俗,且意境也不夠!」

  青衫文士笑道:「我看你這是雞蛋裏頭挑骨頭,想當年我在這大圈子裏論胸蘊,連夏大哥都會誇讚我一句,你要是不服,你也來上一曲?」

  白衣書生點頭說道:「使得,只是現在不行!」

  青衫文士笑道:「莫非等到你我生了華髮?」

  「不必。」白衣書生搖頭說道:「稍時岳陽樓頭三杯下肚之後再說,到時候我會讓你知道什麼是真文才,什麼是雅俗共賞的好歌。」

  青衫文士大笑說道:「妙哉,閣下,待會我可要洗耳恭聽了。」

  這三人步履看似緩慢,其實迅捷異常,較諸常人至少要快上兩倍,說話間已抵洞庭湖濱。

  洞庭湖濱茶樓酒肆林立,酒最好、生意最好的要算那家醉仙居,醉仙居的主人會吹,他說,當年洞賓老祖呂純陽三過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時的三過,都曾在醉仙居的舊址酩酊一番。

  吹儘管吹,也是這醉仙居沾上了呂純陽的仙氣,風水好,不但自釀的酒好,而且日日賣滿座。

  這三人一到湖濱便直奔向醉仙居,他三個似乎是醉仙居的老主顧了,老遠地店伙便迎了上來:「三位爺今天怎麼來遲了?」

  那青衫文士一指白衣書生,笑道:「問他呀,一盤棋輸了不服氣,硬賴著又下了兩盤。」

  說著,竹竿一挑,酒葫蘆投向店伙懷中。

  那店伙伸手抱個結實,忙道:「三位爺,老規矩?」

  青衫文士點點頭道:「自然,十數年如一日,何曾改變過?」

  那店伙點答應,笑著進入酒肆。

  那三個沒進去,站在酒肆門口望著霞光下的洞庭煙波,指點談笑,有頃,那店伙提著酒葫蘆,另外一隻手捧著一個大包鹵菜行了出來,雙手遞向青衫文士。

  青衫文士接過酒葫蘆掛在了竹竿上,那黑衣大漢則伸手接過那包鹵菜,白衣書生付賬,在店伙躬身哈腰謝聲中,三人並肩邁步,一路嘻哈,向著暮色深深的岳陽樓走去。

  到了岳陽樓,三人舉步登梯,直上那最高的一層。

  在那畫棟雕樑最上一層中,三人席地坐下,放下酒葫蘆,攤開那包鹵菜,青衫文士笑道:「水天一色,風月無邊;人生能得幾回,二位,請吧!」

  一口下肚,他抬手一指,神采飛陽,狂態畢露地又道:「一樓何奇,杜少陵五言絕唱,范希文兩字關情,滕子京百廢俱興,呂純陽三過必醉,詩耶?儒耶?史耶?仙耶?前不見古人,使我愴然淚下……」

  白衣書生兩眼一翻,接道:「諸君試看,洞庭湖南極瀟湘,揚子江北通巫峽,巴陵山西來爽氣,岳州城東道巖疆,渚者,流者,峙者,鎮者,此中有真意,問誰領會得來?」

  抬手抓起了酒葫蘆。

  那青衫文士笑道:「妙對,高明,區區領會得……」

  「來」安未出,臉色微變,抬手厭住了那白衣書生即將就唇的酒葫蘆,白衣書生又翻了眼,道:「閣下,你喝過了,不該我麼?」

  青衫文士笑道:「我那有這麼饒?是該你,但閣下,今天這酒大異於十多年來所飲,你看清楚了再喝。」

  言畢,將口一張,一道酒箭沖口而出,「嗤」地一聲射在一根柱子上,吱吱一陣輕響,柱子立即黑了一大塊。

  白衣書生目中寒芒一閃,黑衣大漢則濃眉軒動,撫掌笑道:「罪過,罪過,閣下怎好沾毀古物?我找那伙計換一葫蘆去。」說罷,他作勢就欲站起。

  白衣書生眼明手快,一把把他按了下去,冷然說道:「閣下,不必勞動貴步,咱們是老主顧了,那伙計不會在酒中滲假,你沒見他適才毫無不安之色。」

  黑衣大漢笑道:「那麼,閣下,以你之見?」

  白衣書生冷冷說道:「一如往日,共謀一醉,然後橫臥樓頭候那明月清風!」

  黑衣大漢笑道:「畢竟閣下高明,行,就這麼辦,我要看看那是個跳樑小丑,魍魎邪魔來打擾咱們這份兒酒興,來!喝酒!」

  抓起酒葫蘆「咕登」便是一大口,抹抹嘴,笑道:「好酒,好酒,閣下,該您了。」

  隨手遞向了白衣書生。

  白衣書生冷冷一笑,接過葫蘆喝了一口。

  忽聽青衫文士笑道:「黃昏泛舟洞庭湖,蕩漾浩瀚煙波之上,美酒一壺,小菜二三,人生快意莫過於此,雅人也!」

  他,一雙目光緊緊盯在岳陽樓外。

  那白衣書生與黑衣大漢跟著舉目望了過去,只見樓外廿餘丈外波面,霞光暮色裏,一葉扁州,隨渡蕩漾。

  船上,面對面地坐著兩個人,一個是位五旬左右的瘦削老者,一個則是玉面朱唇的黑衣少年。

  那搖船的,則是個一身粗布衣褲的粗壯大漢。

  黃昏泛舟,本屆雅事,湖面輕舟到處可見,那也不足為怪,可是這艘船卻只在岳陽樓左近划行,絕不遠去。

  而且,那個灰衣老者與黑衣少年看似舉杯對酌,談笑甚歡的,但那兩雙目光卻不時地投向岳陽樓這邊。

  有此所見,黑衣大漢軒眉笑道:「人生雅人難逢一二,待我朗吟飛渡,陪陪他兩個去!」

  說著便要長身而起。

  白衣書生又一把按住了他,冷冷說道:「又來了,如此不能鎮定,豈能成大事?」

  青衫文士朗笑說道:「小霍八成是看上了船上的那壺酒,告訴你,小霍,那一壺酒還不及咱們這一葫蘆的醇美。」

  黑衣大漢赧然一笑道:「是麼?」

  「當然。」青衫文士點頭笑道:「以我看,那一小壺酒雖然性烈,但難及這大葫蘆沉純。」

  「高明!」白衣書生點頭說道:「確乎如此,那黑衣少年雖然一身武學不俗,但遠不及那灰衣老頭兒難鬥,此人老奸巨滑,極富心智!」

  黑衣大漢忽地皺起濃眉,道:「小岑,我有一個奇異的感覺。」

  白衣書生問道:「什麼奇異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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