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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美道姑暗暗一嘆,道:「那麼姑姑代你說吧,一團亂絲,錯綜盤結,想解開它,不知該如何來下手,滿懷心事,欲訴無從,還帶著點羞於啟口,蘭兒,你現在的年紀,正如姑姑當年,這情形,恐怕也跟姑姑當年一樣,事關一個情字,對麼?」

  蘭珠沒說話,既未點頭,也未搖頭,只是那耳根上,又加深了一層紅意。

  美道姑輕輕地嘆了口氣,沉默了一下,道:「姑姑是過來人,姑姑很清楚你此時的心情,說不出來是什麼感受,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有時候想笑,有時候想哭,有時候一身都是勁兒,有時候都懶得連飯都不想吃,蘭兒告訴姑姑,是不是這樣?」

  蘭珠嚶嚀一聲,微微地點了點頭。

  美道姑揚了揚眉,道:「你爹知道你的心事麼?」

  蘭珠又點了點頭。

  美道姑道:「他跟你談過什麼沒有?」

  蘭珠搖搖頭,開了口:「他老人家這幾天心情也不好,一天到晚悶悶不樂,不像以前,沒事兒就跟哥哥跟我在一起談笑……」

  美道姑眉峰一皺,道:「你知道你爹為什麼這樣?」

  蘭珠搖搖頭,道:「蘭兒不知道。」

  美道姑點頭說道:「你當然不會知道,這跟姑姑當年一樣,連自己的事都懶得管,自己的心事都處理不了,哪會再去管別人的事?自然,他也不方便跟你談,究竟你是他的女兒,不比他跟玉珠……」

  話鋒微頓,接道:「你還記得前些日子,你帶著滿腹委曲來找姑姑代你出氣的時候,姑姑對你說的話麼?」

  蘭珠點了點頭,道:「姑姑,蘭兒記得!」

  美道姑道:「姑姑當時告訴你,那是一件很危險的事,那種人也招惹不得,姑姑不願你步姑姑的後塵,也不願眼見你痛苦一生,要你懸崖勒馬,及時回頭,要不然,等到陷入太深,不克自拔時,再想回頭掙脫,那就來不及了,對麼?」

  蘭珠又點了點頭,這回,神情顯得有點沉重。

  美道姑淡淡地笑了笑,道:「如今呢?」

  蘭珠黛眉一挑,道:「姑姑,小蘭當時可沒有……」

  美道姑截口說道:「姑姑不管你當時有沒有什麼,姑姑問的是如今!」

  蘭珠嬌靨一紅,默然不語。

  美道姑道:「如今已陷入太深,不克自拔了,對不對?」

  蘭珠的嬌靨更紅,未承認卻也未否認。

  本來是,不承認,那非她的本意,不是自己心底所想的,承認,一個女孩兒家,事關一個情字,哪能明白表示?儘管她平日裏如何地豪爽,如何地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此刻她卻沒有點頭的勇氣,那多麼羞煞人!

  其實無須她承認,那嬌靨上的紅雲已夠說明一切了!

  美道姑臉上掠起一片難以言喻的神色,嘆了口氣,道:「姑姑當時苦口告誡你你不聽,如今卻跑來找姑姑替你出主意,你這豈不是給姑姑找難題找麻煩……」

  蘭珠眼圈兒一虹,幽幽說道:「姑姑,您要是不管,小蘭就學您一樣,遠離這個傷心之地,找個地方出家去,一輩子也不……」

  美道姑深知這位侄女兒那倔強脾氣,她可是說得出,做得到,尤其事關一個傷心斷腸的「情」字,聞言一驚,忙喝道:「胡說,小蘭,你怎麼能學姑姑,姑姑說什麼也不能讓你落得像姑姑一樣,絕對不可以……」

  蘭珠幽怨地道:「那您……」

  美道姑道:「姑姑只說你給姑姑找難題,找麻煩,姑姑可沒說怕難怕麻煩不管哪?你又跟姑姑賭的什麼氣?」

  蘭珠嬌靨一紅,笑了,乍喜還羞,粉首半垂地道:「小蘭就知道姑姑最疼小蘭……」

  對這頂高帽子,美道姑未加理會,道:「再說,你也沒有到非出家不可的地步,憶卿他並沒有向你表示什麼,不是麼?」

  蘭珠嬌靨上的笑容立刻隱斂,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陰霾,黯然道:「他是沒有向小蘭表示什麼,可是小蘭自己明白,他處處躲著小蘭,對小蘭跟對哥哥就不一樣,跟哥哥他有說有笑地,一見到小蘭,他便一本正經拘謹得氣死人!」

  美道姑勉強地笑了笑,道:「你覺得這是什麼?」

  蘭珠微微搖頭道:「小蘭不知道,不過,那總不是……」住口不言。

  美道姑默然不語,半晌,忽地揚眉說道:「小蘭,你既要姑姑給你出主意,那麼,姑姑說的話你聽不聽?」

  這話,令人難測好壞,可是蘭珠她到底點了頭。

  美道姑暗暗咬了咬玉齒,狠起心腸,道:「寧可痛苦一時,不可痛苦一生,姑姑勸你咬牙橫心,當機立斷,揮慧劍,斬情絲,自萬丈波濤的情海中毅然回頭,你做得到麼?」

  蘭珠花容失色,臉色慘變,身形顫抖,粉首修垂,兩顆晶瑩的情淚突然墜落胸前,沒開口。

  美道姑心中一陣絞痛,但語氣益顯冷漠:「小蘭,你爹就你這麼一個女兒,他唯一的妹妹已讓他傷過一次心,你不該再讓他傷心了,他會受不了的,再說,情海傷心,斷腸人做不得,一輩子的痛苦,你也會受不了的!」

  蘭珠嬌軀顫抖得更厲害,只不說話,突然,她猛然抬起粉首,嬌靨煞白,神色怕人:「姑姑,您問問他,他只要搖了頭,小蘭自己知道該怎麼辦!」

  美道姑強忍心中那無限憐惜與悲痛,淡淡說道:「姑姑問過他了,他的態度跟他爹當年一樣,你打算怎麼辦?」

  蘭珠嬌軀一陣晃搖,唇邊滲出了一絲鮮血嘶聲低呼:「小卿,你,你,你好狠的心……」

  猛可裏便要站起,美道姑適時陡揚沉喝:「小蘭,坐下,不許動!」

  蘭珠機伶一顫,未站起,卻突然雙手掩面,失聲痛哭,接著,她又仰起了臉,梨花帶雨,淚漬模糊的,望之令人心碎,道:「姑姑,他有什麼了不起,小蘭哪一點配不上他,爹跟您對他怎樣?他,他是天下第一忍人,小蘭要把他恨上一輩子!」

  像蘭珠這樣的女兒家,感情表現得異常之強烈,自然,那不是愛就是恨,不可能有第三種感情的存在,因為她不是常人!

  美道姑心如刀割,一嘆說道:「小蘭,這不是什麼了不起不了不起的問題,其實他跟他爹一樣,宇內第一,的確不凡,的確了不起,這也不是配上配不上的問題,姑姑比之聶小倩如何,當年夏夢卿卻棄了姑姑而要了她,你爹跟我疼他愛他,一如子侄,跟待你與玉珠,沒有什麼分別,但那沒有用,他不能為此便遷就一切,小蘭,他跟他爹一樣,俠骨柔腸,劍膽琴心,也是有血有肉富於感情的人,並非能忘情的太上,更不是鐵石心腸的忍人,即使是,那也不該怪他父子,要怪只能怪咱們不是漢人,誰叫咱們生為滿旗女兒身?又誰叫咱們偏偏鍾情傾心於他父子?小蘭,上天給了咱們一個尊貴不可侵犯的身分,哪有那令人羨慕的富貴榮華,卻又贈給賦與一個其薄如紙的命,只有咱們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痛苦,實際說起來,咱們連一個普通的漢族女子都不如!」

  蘭珠不服地叫道:「姑姑,時隔百年,祖宗們的仇怨為什麼總是不能淡忘?難道說這無情的鴻溝就永無消除之日了。」

  美道姑悲慘笑道:「那也不能怪人家,要怪只能怪咱們的祖宗,強搶人家的大好河山,霸佔人家的千秋基業,別的不說,單說一個『揚州十日』,像這種仇恨,誰能忘?換了咱們也一樣,從開國之朝至今,你聽過的也有,看過的也有,你有什麼感觸?傅威侯在日說得好,當年缺理的是咱們,如今咱們該好好對待人家,也許可以消弭一些仇恨,要不然,將來有一天咱們會死無葬身之地!」

  蘭珠道:「可是彼此間私交匪淺,他親口說的,對您跟爹,他不敢,也不會,為什麼他……」

  美道姑搖頭截口說道:「小蘭,私交是私交,他不能因私交而捨棄了大我的立場,便是咱們也不能的,換個別人也許可以,偏偏他又是前明的宗室,那就更不可能了,懂麼?」

  蘭珠身形再顫,悲聲說道:「姑姑,小蘭懂了,也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美道姑雙眉一挑,變色說道:「你打算怎麼做,姑姑剛才對你說的話都白費了,姑姑絕不容許你那麼做,咱們自己作繭自縛,怪得了誰!」

  蘭珠道:「姑姑,小蘭不怪任何人,就跟您不怪任何人一樣!」

  美道姑道:「那麼你就聽姑姑的話,姑姑只有為你好,不會害你!」

  蘭珠道:「姑姑,小蘭沒有說不聽,也不敢!」

  美道姑挑眉說道:「可是你……」

  蘭珠毅然截口說道:「姑姑,小蘭說句大膽話,為什麼您能這麼做,而不讓小蘭這麼做,為什麼您可以期卜來生,小蘭就不可以……」

  「住口,小蘭!」美道姑既羞又怒且驚,她沒有想到一向敬畏她的蘭珠,竟敢對她這麼說話。

  蘭珠立即閉上了檀口,可是那神色中卻流露著一種不服,令人望之有觳觫之感,但也越發的令人可憐。

  美道姑威態倏斂,美目之中盡射不忍,輕聲一嘆,無力地說道:「小蘭,你真打算這麼做麼?」

  蘭珠淡淡說道:「不敢欺瞞姑姑,小蘭已經決定了,矢志不貳,絕無更改!」

  話聲平淡中顯得斬釘截鐵,堅決異常。

  美道姑心中一懍,一絲寒意倏遍全身,身形一陣輕顫,默然不語,良久,始吁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道:「小蘭,你真的那麼鍾情傾心憶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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