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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郝元甲心頭一震,「哦」了一聲,道:「郝元甲懷疑,我那不爭氣的徒弟,是不是被他戲弄了!」

  美道姑淡淡一笑道:「郝舵主,如今我要問了,為什麼令高足要在事後才告訴他,為什麼郝舵主又懷疑他相戲,此中必有原因吧?」

  郝元甲心神震動,囁嚅未語。

  美道姑淡淡笑道:「倘若郝舵主有什麼難言之隱,德怡不敢相強。」

  郝元甲臉一紅,暗一咬牙,毅然說道:「郡主恕我,郝元甲沒有什麼難言之隱,只因為那朱漢民有意高攀親貴,作為進身之階,所以,所以……」

  美道姑笑道:「怪不得郝舵主一提起他,便面有怒容!」

  郝元甲老臉通紅,白眉一挑,方待發話。

  美道姑已然又道:「郝舵主,德怡也要直說一句,姑不論事情前後是否相符,也不談郝舵主的感受如何,彼此多年故交,郝舵主知我,似乎不該對我有所隱諱,我始終跟傅侯的看法一樣,彼此立場不相同,人人都不該昧於民族大義,但是那跟彼此的私交並無衝突,郝舵主又何必顧忌!」

  郝元甲滿面羞愧,苦笑說道:「郡主,是郝元甲的不是,郝元甲知道,唯傅侯跟郡主是宦海兩位奇英,跟一般人不同著由來贏得天下武林之欽敬,實在說,郝元甲等也從來沒把二位當作當朝親貴看待,否則當年彼此不會有所結交。」

  美道姑眨動了一下美目,笑道:「這不就得了麼?」話鋒微頓,接問:「郝舵主是從何知道那姓朱的書生有意高攀親貴,作為進身之階的?」

  郝元甲這回不再猶豫道:「他找敝分舵幫忙,幫忙他進入紫禁城找位當朝親貴攀攀交情,當郝元甲那不爭氣的徒弟問他此舉是否為了謀求進身之階,圖得榮華富貴時,他毅然點頭承認。」

  美道姑笑說道:「恕我再直說一句,這是郝舵主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若真有此意,焉會告訴人人忠義的貴幫?」

  郝元甲一怔啞口,苦笑不語。

  美道姑笑了笑,又道:「郝舵主如今明白了麼?」

  郝元甲沉吟半晌,才道:「郡主原諒,郝元甲一時未敢下斷……」

  顯然,他是一時尚不敢輕信。

  美道姑笑了笑,也未再多說。

  破廟中的氣氛,一時有點尷尬。

  片刻之後,郝元甲有心改變話題,乾笑了一聲,道:「郝元甲多年未見夏大俠俠駕了,不但是郝元甲,便天下武林也莫不思念,不知夏大俠近年來……」

  美道姑淡淡一笑道:「德怡也有整整十年沒見過他了,其實,我該說不只十年,而是有十六七年沒見著他了。」

  郝元甲呆了一呆,道:「怎麼,郡主十年前隻身冒險,送小侯爺出京,不是……」

  美道姑截口說道:「實不相瞞,當年我把憶卿送給他的時候,並沒有能見著他,他像是早知我會去似的,預先留了封信給我,叫我只須把憶卿放在他那住處,自會有人把憶卿接走。」

  郝元甲又復呆了一呆,道:「這麼說來,郡主也確有十幾年未見著夏大俠了。」

  美道姑點了點頭,含笑不語。

  郝元甲搖頭一嘆道:「人生際遇不定,宦海風雲更屬難測,當年傅侯赤膽忠心,直言固執,朝野同欽,允為當朝柱石,蓋世虎將,哪一個朝廷大員不是望風迴避,便是本朝皇上也讓他三分,誰知,曾幾何時,傅侯伉儷竟落個滿門抄斬,冤稱不白的悲慘下場,朝中有識之士莫不痛惜,天下武林亦莫不同情憤慨,若非夏大俠傳下珠符令阻攔,只怕天下英雄勢必闖進大內,劫牢救人了!」

  美道姑面上掠過一絲黯然神色,淡淡說道:「這種事古今歷朝歷代屢見不鮮,也許傅侯他夫婦倆命該歸天,其實,是傅侯他糊塗,太剛直,太赤忠了,對皇上,這往往是自取殺身禍的根由,夏大俠是傅侯當世知心,他知傅侯良深,傅侯他一生所學高深莫測,萬人難敵,他自己如不願死,別說區區天牢及北京禁衛,便是龍潭虎穴,舉天下兵馬,也圍他不住,奈何他不了,他之所以甘願受死,為的是忠義二字,夏大俠當然要成全他,當時,我兄妹也曾勸他暫時脫身,待機洗刷不白,結果反被他訓了一頓,斥為不忠,不孝,不義。」

  郝元甲抬頭嘆道:「恕郝元甲直說一句,傅侯這近乎愚忠……」

  美道姑搖頭說道:「郝舵主錯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古來忠臣烈士,哪一個不是近乎癡愚,何況,傅侯他從容就死,還帶有一點諫的意思。」

  郝元甲悚然動容,默然不語,半晌始又道:「傅侯在天英靈有知,要責郝元甲冒瀆了。」

  「那倒不會!」美道姑道:「傅侯是個怎麼樣的人,難道郝舵主不知道?」

  郝元甲面有羞愧之色地點頭說道:「傅侯是天下武林的好朋友,天下武林也從未把他當當朝大員看待,只視他是個豪傑,敬他是個英雄。」

  美道姑神色黯然地點頭說道:「傅侯他確是那麼一位令人敬佩的英雄人物!」

  郝元甲感嘆說道:「郝元甲適才說過,人生際遇不定,宦海風雲更是變幻莫測,傅侯汗馬功勞,一生忠義,最後落得個滿門抄斬的悲慘下場,而那岳鍾琪不過是平了大小金川之亂,卻被當朝皇上下旨嘉獎,恢復了他的爵位,免追當年征討小噶爾丹時七十幾萬兩銀子的虧空,同時又加封他為太子少保,稱威信公,特准紫禁城騎馬,更賞了他一首御製的詩,他如今可是神氣得很了。」

  美道姑道:「雖說岳鍾琪此人陰鷙,但他對朝廷的功勞確也不小,而且,他也是……」笑了笑,住口不言。

  郝元甲微挑雙眉,唇邊浮起一絲不屑笑意,道:「他是漢人,也是貴朝開國至今,唯一以漢人身分做到大將軍的人,郝元甲深以漢族世胄之中,有這麼一位出類拔萃的傑出人物而引為驕傲。」

  美道姑冰雪聰明,玲瓏剔透,這話,她當然懂,只是她礙於多年故交分上,沒有介意,也沒有說什麼。

  郝元甲也知這話不該說之當面,歉然一笑,忙改了話題,道:「郡主可知傅侯是坐什麼罪名被害的嗎?」

  美道姑眉峰微皺道:「詳情不清楚,不過,聽說是為了他包庇前明皇裔。」

  這前明皇裔四個字指的是誰,郝元甲可是清楚得很,隨挑雙眉,目中赤芒閃射,道:「傅侯交夏大俠,他是知道的,再說,傅侯雖跟夏大俠交往,卻從未失過立場,當年他自己不是也曾一再透過傅侯伉儷,想收攬夏大俠麼?傅侯赤膽忠心,公私分明,他怎……」

  美道姑搖頭說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瞞郝舵主說,當時的皇上已不似從前了,皇上他由來也最忌諱這種事,他不比先皇,先皇對這種事還比較和緩一點,他卻絕不容情,為這種事坐罪而死的,漢人不計,就在旗滿人來說,傅侯已非第一人,鄂爾秦的兒子鄂昌,寫了一首『塞上吟』,稱蒙古人為胡兒便被皇上賜令自盡,皇上是最恨人寫『虜』、『夷』、『胡』字的。」

  郝元甲冷哼說道:「郡主也恕郝元甲直言,郝元甲我所知,貴朝皇上的漢文相當好,可是他在殺了鄂昌之後,嚴禁八旗滿人學漢文,他既不許人寫『虜』、『夷』、『胡』字,那麼他便不該做出這種自外於中國的事!」

  美道姑點頭說道:「這個我知道,可是郝舵主該明白,站在我的立場上,是不便說什麼的,我也不敢。」

  郝元甲道:「郡主明鑒,郝元甲無意……」

  美道姑截口說道:「郝舵主不必解釋什麼,這是事實,我雖為滿族兒女,出身當朝親貴,可是我也不能抹煞事實,其實,不但是郝舵主,便是我們有時候也覺得他做得太過分,尤其這幾年,他竟糊塗得信用和珅……唉!不說也罷,有些事我實在不便,也不敢置評!」

  她一再不便,一再不敢,這用意,郝元甲自然懂,赧然一笑,結束了這段談話,又坐了片刻,又談了些不關痛癢的當年往事,美道姑起身告辭。

  郝元甲沒有挽留,只問美道姑清修之處,美道姑卻笑著以他語支吾了過去。

  顯然,她是不願說,她既不願說,郝元甲不是不開竅、不識趣的糊塗人,哪裡還好再問。

  郝元甲一直送出了廟門,美道姑口稱留步之餘,還開了郝元甲一個玩笑,她要郝元甲千萬別派弟子跟蹤,否則她會指丐幫弟子有不良企圖,送官究辦。

  這下,即使郝元甲有派弟子跟蹤之心,也不好那麼做了。

  送走了美道姑,郝元甲立刻回到廟中,閉目沉思。

  他在想,這位昔年貴為郡主的美道姑,十年不見,為何今日突然降臨他這丐幫北京分舵,只為打聽一個人的姓名來路。

  他想:有可能是她只知朱漢民功力高絕,有晉身之心,問明了他的姓名來路後,好為她滿清朝廷延攬人才。

  但是,這個想法很快地便被自己推翻了,他知道,這位昔日貴為郡主的美道姑,如今不會有這種心情。

  他又想:也有可能因為朱漢民當街折辱了她的侄女兒,她這身為姑姑的,不能不管,要伸手為侄女兒出出氣。

  然而,這個想法旋即也為他自己推翻了,他也知道,這位昔日貴為郡主的美道姑,如今也不是這種不明是非、不通事理的人,按當時的情形說,那缺理的,卻是她那位嬌慣任性的侄女兒。

  他想……

  他想……

  結果,仍是百思莫解,一無所得。

  最後,他下了令,嚴密監視碧血丹心雪衣玉龍朱漢民,這個既奇特而又神秘人物的一舉一動。

  他預備在得到確切答案後,再採取行動。

  他不得不弄清楚,這位一向行道江南武林的書生,突然北來,進入帝都,到底是幹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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