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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聂小倩道:“我是说郡主可曾想到买通营墓之人,暗中谋救霞姑娘!”

  美道姑黯然摇头说道:“这我倒没有想到,其实,我要能救小霞,我早就救了,哪能让她被殉葬之后再行图谋?”

  聂小倩点头说道:“郡主说得不错,郡主总不能为一个民女力争,苦就苦在又不能说明那是傅威侯的爱女……”

  美道姑欣然点头,道:“姑娘说的不错,正是这样,我要力救小霞倒不是不可以,只是那又不知道要连累多少人了。”

  真要如此,一旦事发,第一个被连累的将是九门提督纪泽夫妇,人家牺牲自己的儿女救朱汉民两兄妹,总不能为救小霞而不顾连累人家。

  这种利害,聂小倩明白,她点了点头,没再开口。

  沉默了一阵之后,美道姑似乎是有意打破这沉重的静默,望了望朱汉民,道:“忆卿,现在你该可以明白怡姨的苦衷了吧!”

  朱汉民点了点头,哑声说道:“怡姨,侄儿懂了,可是怡姨那暂时二字……”

  美道姑“哦”了一声,说道:“怡姨是要有个时间思考,该怎么告诉你比较妥当!”

  朱汉民黯然不语,半晌,忽地扬起双眉,道:“怡姨,容叔说,我义父所以坐罪是因为朝廷有人进谗,容叔又说,可能您知道那个人是谁?”

  美道姑沉吟了一下,道:“有可能是和珅,只是怡姨不敢肯定!”

  朱汉民目中电闪寒芒,道:“怡姨,这话怎么说?”

  美道姑道:“和珅是在你义父被害之后得势的,假如有你义父在一天,这个奸佞就永远别想抬头,加之,在你义父被害之前,和珅便一直在御书房里鬼混,有一次皇上还问过我,和珅说小天不忠,问我看法如何……”

  朱汉民变色说道:“我义父忠不忠,他比谁都明白。”

  美道姑摇头说道:“话虽这么说……唉,伴君如伴虎,你知道,怡姨为什么出家皈依三清,这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朱汉民眉宇间陡现杀机,冷哼一声,道:“这么说来,是和珅那老贼该没有错!”

  美道姑道:“怡姨也认为是他,只是没有把握,拿他没办法,再说,他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第一大红人,身兼数职,权势赫赫,谁能扳得倒他?能自保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朱汉民神色怕人地道:“朝廷中固然没人能扳倒他,也没人敢惹他,可是武林中却不乏能扳倒他之人,侄儿就是一个。”

  美道姑叹道:“其实谁要能杀了他,未尝不是大清朝廷之福。”

  聂小倩面有异容,朱汉民却冷哼说道:“侄儿今夜就进他相府去问问他……”

  美道姑道:“忆卿,他不会承认的。”

  朱汉民道:“那由不得他,侄儿有办法让他实话实说。”

  美道姑说:“为公为私,怡姨都不能阻拦你,只是,忆卿,和相府中戒备之森严,犹甚于当年之神力侯府,不下于大内禁宫,他所养的那些死士,个个都是当今武林的一流高手,可不比一般的护卫。”

  朱汉民道:“多谢怡姨提醒,侄儿尚没有把他们放在眼内。”

  美道姑淡淡说道:“忆卿,多学学你爹,对敌首忌一个‘骄’字。”

  朱汉民一震,满面羞愧,道:“多谢怡姨明教,侄儿下次不敢了。”

  美道姑默然片刻,一叹又道:“忆卿,宗人府带着亲军夜围贝勒府的事,怡姨已经知道了,怡姨也知道,你此来绝不会是单为找寻小霞,你容叔跟我都能不在乎己身的后果,可是你要为纪泽夫妇着想,站在怡姨的立场,也不能不劝你早日离开北京!”

  朱汉民心头震动,扬眉说道:“是,怡姨,您放心,侄儿不会在北京待太久的。”

  美道姑口齿启动,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道:“为这种事,当年你义父曾一再告谏皇上,要他别那么排斥汉人,仇视异己,大清朝廷有窃据之实,前明的遗民,自然是仇恨在心,思图报复,这,换了任何人也一样,要他善待汉人,以德化怨,与汉人打成一片,要不然,大清朝廷的这些满族之人将来会死无葬身之地,你义父眼光远大,有独到之处,只可惜皇上他不听逆耳忠言,我恐怕将来有一天真的会死无……”

  朱汉民毅然挑眉说道:“怡姨,对您跟容叔,侄儿一直未敢视为异己,有句话,侄儿已向容叔说过了,如今侄儿愿再对您表明,有朝一日侄儿大业幸得成功,只要您们看得起,侄儿保您跟容叔世代承袭爵位,尊荣犹胜于今日!”

  美道姑笑得很勉强,还带着点黯然意味:“谢谢你的好意,忆卿,只是,你容叔跟我,却只能心领了,你知道,不管朝廷怎么样,我兄妹生为满族人,死为满族鬼,不能做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

  朱汉民悚然动容,默然未语。

  美道姑淡淡一笑,又道:“其实,这满旗人三字,害苦了我,要不是因为这三字,今日你也要喊我一声娘了,懂么,忆卿?”

  朱汉民难掩心中激动,点了点头:“怡姨,在侄儿的心目中,您跟侄儿的生身之母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美道姑眼眶一红,美目中倏现泪光,笑道:“谢谢你对怡姨好,忆卿,可是我究竟没能伴着你爹,跟他成为夫妻,这一辈子不谈了,我们都等下一辈子,好不?”

  朱汉民激动地道:“怡姨,您这是何苦?我爹他只是……”

  “何苦?”美道姑淡淡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情字难解,不是言辞所能说明的,他这一辈子不要我,我这一辈子也不嫁人,我知道他不是不要,而是不能,所以我只恨生为满旗女儿身,皈依三清,但卜来生,当年我送你出京,虽然没见着你爹,可是他留了封信给我,这封信我一直带在身畔,其中有一句话,才使我满怀希望的过这一辈子,他说,人非太上,孰能无情,夏梦卿不是铁石心肠无情人,实碍于大义不敢点头,郡主奇女,知我当能谅我,倘真心垂爱,请候我来生。有他这句话,我就满足了,你没见我替他跟我预备好了长眠之处么?生难相随,死愿相依,此情长久,永世不绝……”

  她面含微笑,佩侃而谈,朱汉民却已听得热血沸腾,激动得不能自已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受。

  其实,那该是敬佩,感动,对上一代的爱情,对这感天动地,惊神泣鬼儿女真挚深情,又多认识了一层。

  聂小倩突然说道:“郡主,夏大侠多年来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深感歉疚,如今既蒙郡主曲谅,他该心中稍安了。”

  美道姑美目转注,嫣然一笑,道:“姑娘,当年我是有点不谅解,可是自见了他那封信后,我想通了,也明白了他的苦衷,所以我回来之后,立即抛弃荣华,隔绝尘世,皈依三清,这一辈子为他保留个清白之身,静静地等候那美好的来生。”

  聂小倩道:“郡主,你令聂小倩敬佩!”

  美道姑报以一笑:“姑娘,你令德怡羡煞妒煞!”

  聂小倩脸上一红,随即庄容说道:“郡主,我承认,这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以郡主与小倩论,我当时绝不敢相信他会垂顾小倩……”

  美道姑道:“而毕竟伴他这辈子的,是姑娘而不是德怡!”

  聂小倩道:“所以我认为这是我天大的荣宠,天大的缘分,但是郡主该知道,当年小倩是以奴婢自居,自愿侍候他一生,直到如今,聂小倩仍未敢非分,小倩将永远以奴婢自居……”

  美道姑道:“他可没有把姑娘当奴仆看待!”

  聂小倩道:“那是夏大侠的垂爱,小倩的厚福!”

  美道姑点头笑道:“他永远是这么个人,其实,你伴他这辈子,我伴他下一辈子,只不过是迟早而已,该很公平了,我又羡得什么?妒的什么?你说是么,姑娘?”

  聂小倩点头说道:“是的,郡主。”

  美道姑,笑了,笑得很开朗,既甜又美,笑着,她忽地转向了朱汉民,笑问道:“忆卿,你会跟你爹一样的想法么?”

  朱汉民何等颖悟,立即明白了八分,心头一震,迟疑了一下,嗫嚅说道:“怡姨,您知道,侄儿是我爹的儿子……”

  他避实就虚,答得很妙,可是美道姑绝不放松,道:“我知道你是你爹的儿子,我问的是你自己的意思!”

  朱汉民知道非面对现实不可了,暗一咬牙,道:“怡姨,我承继了我爹的一切,无论在哪方面,都不会跟他老人家不一样,您既能谅解我爹……”

  美道姑笑了,她已有点勉强,有点黯然,有点忧虑,道:“你也要我代表兰珠对你有所谅解?”

  朱汉民大窘,玉面飞红,却是不得不点头。

  美道姑摇头说道:“女儿家涉及一个‘情’字,都是死心眼儿,尤其我们家的女儿家,看来,兰珠这一辈子,要跟我这个做姑姑的一样了。”

  朱汉民心中又是一震,急忙说道:“怡姨,在您面前,侄儿没有不好说的话,侄儿也不是人间贱丈夫,天下寡情人,只是,请怡姨早些劝劝兰珠!”

  美道姑笑道:“好一个不是人间贱丈夫,天下寡情人,难不成你也要她等你来生……”

  朱汉民脸上一热,忙道:“怡姨,侄儿不敢耽误兰珠!”

  “耽误?”美道姑道:“谁能耽误了你怡姨,你怡姨又何曾怨得谁来?她只有满足!”

  朱汉民一阵搬动,垂首默然。

  美道姑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老子奇才儿第一,看来上天独厚朱家,谁叫你父子天下翘楚,比别人都强,你放心,我会劝劝她的,不过,也许她的福分比我大,运气比我好。”

  又谈了片刻,聂小倩起身告辞,美道姑却也未强留,出了精舍,聂小倩带着朱汉民走向了傅小天伉俪墓前。

  “民儿,站近些,让你义父跟你娘看看你!”

  按说,朱汉民应该立即应声上前才对,可是,他却迟疑了一下,才走了过去,神色之中,竟有些勉强。

  美道姑向聂小倩投过一瞥,聂小倩扬扬眉,道:“民儿,跪下,给你义父跟你娘叩头!”

  朱汉民状颇勉强地跪了下去,扬眉说道:“义父、义母,卿儿这里给您们叩头了……”

  说着,他便要叩下去,美道姑突然说道:“忆卿,梅霞是你的生身之母,你该叫娘!”

  朱汉民直挺挺地跪着,未接腔。

  聂小倩陡扬双眉,变色沉喝道:“民儿大胆,叫娘!”

  朱汉民一震,忙道:“娘您别生气,民儿叫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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