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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先走了,芸姑低著頭跟在後頭。

  進了那狹小的「廳堂」,賴大爺手往門後,同時也把肩上的棍兒跟他那小包袱放了下來。

  賴大爺道:「坐下,小子,別站著,怎麼幾年不見顯生了。」

  壯子笑笑說道:「沒有,賴大爺,我一直把您這兒當自己的家。」

  「好啊!小子。」賴大爺打心眼兒裏頭高興道:「這句話我愛聽,聽著受用,耳朵舒服,心裏舒服,連渾身上下的毛孔都透著舒服,坐,坐。」

  他順手抬過了板凳,坐定,他向芸姑擺了手:「丫頭,別閒著,把爹的那一葫蘆私房珍藏拿出來,然後到廚房去看看有什麼,都端出來。」

  芸姑答應了一聲要走。

  壯子忙道:「賴大爺,您是知道的,我不會喝酒。」

  「怎麼?」賴大爺瞅了他一眼道:「男子漢,大丈夫,在外頭跑這多年,到現在連酒都不會喝!我可不信,丫頭,去,去。」

  壯子忙道:「真的,賴大爺,我真……」

  「針讓線穿上了。」賴大爺道:「真的也沒關係,我喝酒,你吃菜,咱爺兒倆邊吃邊喝邊聊,要不然我嘴裏淡得慌,丫頭,去啊!」

  芸姑走了,壯子沒再說話沒再攔。

  過不一會兒,芸姑從後頭端著酒菜出來,放在了桌上,擺上了兩雙筷子,兩個碗,賴大爺一抬手道:「過來,丫頭,你也坐,咱們不是講規矩的人家,沒那麼多規矩,再說這小子也不是外人,一家人在一塊兒,誰該坐著,誰該站著。」

  芸姑忙道:「爹,我又不喝酒。」

  賴大爺道:「沒人讓你喝酒,也沒人讓你吃菜,難道你不想聽聽這小子上那兒去了,這麼多年來是怎麼混的麼?」

  芸姑沒說話,拉開板凳坐了下去。

  賴大爺拔開葫蘆塞子,給自己斟一碗,然後又給壯子淺淺倒了一些,然後咧嘴著笑道:「小子,少喝一點,醉不了你的,就算醉了你還怕沒地方睡覺,這酒是我從個旗營裏弄來的,放在枯井裏不少日子,我一直捨不得喝,今兒個你這小子回來了,我要把它喝個葫蘆底朝天,一滴不剩。」

  芸姑瞟了他一眼道:「你是捨不得麼?要不是我一回一回地攔著說沒了,自己想喝就說自己想喝,幹什麼往壯子身上推呀!」

  賴大爺笑了,一搖頭道:「行,丫頭,你長大了,不但一天到晚地嘮叨我喝酒,居然還敢當著壯子的面揭我的底,我這一生氣越發地非喝光它不可了……」

  抓起飯碗往壯子面前一送道:「來,小子,咱爺兒倆喝,氣氣她。」

  壯子只得拿起了碗,「哆」地一聲,賴大爺在他碗上碰了一下,收手回碗,「咕嚕」就是一大口。

  他一咂嘴放下了碗。

  「過癮,從嘴裏一直透到心裏,沒有一點不舒服。」

  放下碗吃了一口菜,然後嚼著抬眼問道:「小了,芸姑閒著,說給她聽聽,這多麼年來你上那兒去了。」

  壯子含笑說道:「沒一定的去處,反正在外面是東奔西蕩。」

  賴大爺道:「總得有個名堂啊!」

  壯子搖頭說道:「一點名堂都沒有。」

  賴大爺眉鋒一皺道:「那你小子是怎麼混的?」

  壯子道:「我也不知道,這麼多年來,我什麼活兒都幹過,反正有飯吃,有地方睡覺,有衣裳穿,沒餓死凍死……」

  賴大爺道:「那你混那兒去了,總有個地方吧?」

  壯子搖頭說道:「不一定,東北一帶我都快跑遍了。」

  賴大爺道:「那你好端端地為什麼不聲不響地突然沒了影兒?我想起來了,小子,你沒了影不要緊,害我四處找,差點沒跑斷兩條腿,零散了這身老骨頭,芸姑哭了好幾天,差點沒哭瞎了眼……」

  芸姑臉一紅,嗔道:「您就會瞎說,我才沒哭呢!」

  賴大爺「啊」「啊」兩聲道:「對,對,你沒哭,你沒哭,那不是你哭,那是老天爺下大雨,『藏龍溝』發大水,嘩嘩地直流。」

  芸姑臉更紅了,低下了頭。

  賴大爺道:「不管你哭了沒有,那些日子我可真樂,飯省了,兩口人只有一口吃飯,省了我不少糧食。」

  芸姑她紅透了耳根。

  壯子很感動,也很不安,笑笑說道:「賴大爺,您還記得那年,『藏龍溝』來了個會算卦,會變戲法兒,幾幾乎什麼都會的瞎老頭兒麼?」

  賴大爺一點頭道:「記得啊,我還找他算過卦呢!那瞎老頭兒閉著眼胡說八道,他硬說我的命好,將來有一天會享大福,做大老爺,哈,自己的命自己還能不知道,鏡子我照過了,沖著我這副德性還命好?還享大福,做大老爺?看人家做大老爺,享大福還差不多了,我是吃了秤鎚鐵了心,這輩子偷雞摸狗定了,到那天算那天,只要別失風,別吃官司我就心滿意足了。」

  壯子笑了,道:「賴大爺,您好話……話可不能這麼說,您說道,人都有個落難的時候,誰也不是注定的一輩子窮賤命,想當初韓信乞食於漂母,更受過胯下之辱……」

  賴大爺「哈」地一聲瞪了老眼:「怎麼,小子,出去混了這麼多年,倒是長了學問了,人家說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可真沒錯,行,小子,你這一趟沒白跑。」

  壯子笑笑道:「我知道的、懂得,都是那瞎老頭兒教的。」

  賴大爺一怔,道:「怎麼說?是他……怪不得你提他,我明白了,當初你是跟他走的,對不對?小子?」

  肚子點點頭道:「您說對了,就是他把我帶走了。」

  賴大爺道:「跟他學算卦,學變戲法去了?」

  壯子道:「我原先是這麼個打算,瞧他變戲法兒很稀奇,心裏就想學,誰知道他背著人找上了我……」

  「也行!」賴大爺一點頭道:「人有一技之長,勝似良田千頃,坐吃山空,有多少家財也能吃光,只有這一技之長,就不怕餓死,小子,如今你算是學成了,所以回來了,是不?」

  「不,賴大爺。」壯子搖頭說道:「那瞎老頭只教我讀了幾年書,至於算卦,變戲法兒,他說我不是材料,所以在我『離開』咱們『藏龍溝』第四年的時候,他就撇下我走了……」

  「走了?上那兒去了?」賴大爺問了一句。

  壯子搖頭說道:「不知道,我在『遼東』跟他分了手,那一年我十九,他說我夠大了,自己也應該認得路回家……」

  「好嘛!」賴大爺一拍桌子,筷子碗直跳,他叫道:「當初帶人走的是他,半途兒鬆了手,卻讓人自己回家,這老小子準是個跑江湖的郎中,就別讓我碰上他……」

  壯子道:「賴大爺,您可別冤枉了他老人家,那位老人家滿腹經綸典故,有學問,是我自己不是那塊材料……」

  「你信他的。」賴大爺道:「他是個瞎子,我這雙老眼不瞎,這麼多年,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我就認為你小子聰明機靈,人好心好,能吃苦,能耐勞,是塊好材料,我要不是怕毀了你,人到老來還作孽,我就會把我這些玩意兒傳給你……」

  壯子道:「也許我這是小聰明,不能派大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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