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獨孤紅 > 男子漢 | 上页 下页


  瞎老人沒動,也沒說話,半晌才聽他問了一聲:「他走了麼?」

  三名和尚神情俱震,矮胖老和尚兩眼暴睜,神光外射,震聲道:「您果然把一身功力都給他了……」

  瞎老人淡然一笑,道:「這還有假麼?我從不以虛假對人。」

  矮胖老和尚身形一陣抖動,斂容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您作的犧牲太大了。」

  瞎老人含笑問道:「值得麼?」

  矮胖老和尚肅容說道:「倘能成大功,值得。」

  瞎老人道:「那麼,你們看能成麼,我這犧牲收得回來麼?」

  矮胖老和尚道:「您睿智,自己該明白。」

  瞎老人道:「我是我,我想聽聽你們的看法!」

  瘦小老和尚突然說道:「您對這個跟對前八個截然不同?」

  瞎老人道:「你是指傳功?」

  「不!」瘦小老和尚道:「我是指在遣他們下山之前,您對他們所說的話!」

  瞎老人道:「有什麼不同?」

  瘦小老和尚道:「對以往的八個,您左叮嚀,右囑咐,要他們矢誓不移,要他們忠心不貳,要他們立盟起誓,唯獨對這一個,您一反過去的做法……」

  瞎老人笑道:「他不也跟前八個不同麼?」

  矮胖老和尚插嘴說道:「是的,的確不同,單這辭行一語,跟最後那句和尚保重,四十多年來,我這是頭一回聽見……」

  瞎老人道:「怎麼樣?」

  矮胖老和尚道:「這一個的心性淳厚,該在前八個之上!」

  瞎老人淡然一笑道:「這麼說,我這條路倒是走對了!」

  矮胖老和尚道:「在這四十多年來,您花費了這麼多的心血,現在總算造就出這個良材,您是走對了!」

  瞎老人笑了,道:「卻白白耗費了我四十年歲月,四十年,四十年……」

  話聲越來越低,笑容也逐漸斂去,最後,他的神態就跟那年輕人剛才沒來之前完全一樣。

  三個和尚突然合什跪了下去,齊聲說道:「末官等恭送大將軍。」

  ***

  這地方是「招嶺山」下的一個村子,附近的人管這小村子叫「藏龍溝」,的確,這小村子坐落在「招嶺山」的溝裏,狹長狹長的,兩邊都是山。

  所謂「藏龍」,那是因為有一年發大水,把這山溝淹了,有條蚊龍藏在這山溝裏,後來水退了,它才隨水而去,不知蹤影,所以這小村被人叫做「藏龍溝」。

  「藏龍溝」這地方也真夠瞧的,只有百十戶人家,一半是種莊稼的,另一半是打獵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的人在山坡上種了莊稼,有的人則上山打了豬,一年辛苦到頭,到了雨多的季節還得防著大水。

  「藏龍溝」地方小,可是由於它離「圍場」不遠,離「承德」更近,故而屬於重地,所以一年四季裏,不管是出太陽,颳大風,下大雨,飄大雪,總有些兵馬在附近巡弋。

  也因為它處在幾個蒙旗之中,儘管「藏龍溝」住的都是清一色的漢人,可是這地方也總有幾個蒙旗的人進出,拿東西來,換東西回去,要趕上這一陣子,小小的「藏龍溝」可夠熱鬧的。

  附近幾個蒙旗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牽著馬,趕著牛來,加上「藏龍溝」這百十家,居然是萬頭鑽動,熱鬧異常,跟趕會一樣。

  所以「藏龍溝」有幾戶人就因為這麼發了一筆不算小,也不算大的財,在「藏龍溝」儼然一方財主,端了起來。

  財一發,房子蓋起來了,吃穿也全不一樣了,有一兩家以前苦哈哈的,如今居然用起人來了。

  這一天,也許是熱鬧的日子,裝束跟漢人不同的蒙旗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騎著馬,趕著牛等,打從天一亮起就陸續地進了「藏龍溝」,遠遠望去簡直絡繹不絕。

  當然,這些人並不全是幾個蒙旗的人,有別處來的漢人,聞風來瞧熱鬧的,有路過的客商好奇停下,正好借機會歇腳的,還有那些防鬧事兒,不露真相的神秘人物。

  在這些人之中,有一個人,較為奇特,其實也算不了什麼奇特,只是他那身裝束,雜在這些刻意裝扮,花花綠綠的人當中,顯得有點不平常而已。

  那是個年輕人,結實、健壯的年輕人,黑黑的一張臉,濃濃的眉,大大的眼,挺直的鼻子,方方的嘴。

  一身粗布衣褲,褲子跟褲腿都捲著,腳底下是一雙已經斷了線,走了樣的破草鞋,就這麼一身打扮著。

  他這一身打扮,像是本地種莊稼的,可是看他那滿身的風塵,滿身的黃土,他又像走了不少的路到這兒來的,應該是外來的。

  瞧,肩上橫根根兒,那一頭兒還挑著個小包袱。

  年輕人雜在這一行人裏,儘管有不少人對他指指點點,有不少人對他投過詫異一瞥。可是他都不在意,兩眼直直地盯在那越來越近的「藏龍溝」口,眼神之中有異采,今人難以意會的異采,他像是想從那狹狹的「藏龍溝」口找出什麼來。

  近了,近了,越來越近也越能聽見小小的「藏龍溝」裏的喧嚷吆喝,鬧嚷嚷,亂哄哄的。

  終於,他雜在人群中進了「藏龍溝」,一進「藏龍溝」他便閃向了一旁,身子靠在溝口的石壁上,像根本不知道有不少人從他身邊擦過,兩眼直盯在溝裏那一塊塊的莊稼,一排排的房舍,還有那鑽來鑽去,衣著樸實的男女老少身上。

  看著,看著,他的兩眼濕了,使那一對黑白分明的眸子顯得更亮,更有神,半晌過後,他抬手抹了抹眼,挑著包袱往裏走去,那成群的牛羊,處處的地攤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住地在他眼前晃動。

  那刺耳的吆喝叫喊聲,不住地往他耳朵裏鑽,走著走著,一個破鑼般吆喝聲鑽進了他的耳朵。

  「嘿!快來啊!這兒快哪,要什麼都有,吃的,穿的,用的,老太太用的裹腳布,小姑娘抹的胭脂粉兒,這兒全有啊!」

  這叫什麼買賣,連老太太用的裹腳布都有,真是。

  年輕人一怔,腳下突然停住了,轉頭凝目一望,身左靠山坡有個地攤兒,一大塊布鋪在地上,上面吃、穿、用,當真是應有盡有,齊全得很,就連玉器、古玩、刀劍、匕首都有,更好的還有幾雙繡花鞋。

  攤子後面擺著一張矮腿兒小板凳,小板凳上坐著個矮小的瘦老頭兒,瘦老頭兒是漢人,他偏偏一身蒙旗人打扮,皮襖褲破得東一個洞,西一條縫,頭上扣著一項皮帽,八面透氣,還歪戴著。

  上身那件皮襖坦開著,露出那一根根的老骨頭,一塊塊的瘦皮肉,酒糟鼻子,鬍子像亂草,手裏提著一根馬鞭,不住地在揮動。

  就這麼個老頭兒,年輕人瞧著樂了,一咧嘴,好白的一口牙,邁步走了過去。

  他過去了,怪老頭招呼上他了:「對,對,這位兄弟,沖這兒來,沖這個攤兒來,我這攤兒上不但應有盡有,而且做得是童叟無欺買賣,一宗換一宗,包管你不吃虧,來吧!來吧兄弟,你要點什麼?」

  年輕人到了攤兒前,往那兒一站,眼掃上了地攤兒:「嗯,你這兒東西不少嘛!」

  「當然哩!」怪老頭兒老眼一瞪,道:「你瞧瞧,別人沒有的我全有,我有的別人沒有,這不是吹,不是擂,兄弟你可以換攤兒瞧瞧去。」

  的確,他既不是吹,也不是擂,而是實實在在的真話。

  年輕人蹲了下來,道:「讓我先瞧瞧。」

  怪老頭大方地馬鞭一揮,道:「沒關係,瞧吧!儘管瞧,仔細瞧,別吃了虧,上了當,瞧瞧不會少一塊,瞧中了意咱們再談生意,瞧不中意你走你的,別個攤兒上瞧去,我不會說半句難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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