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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市,夜。

  寒冷的天津市,寒冷的夜。

  再冷的天气,冻不了爱玩的男人那颗热呼呼的心。

  男人们,缩着脖子,顶着刀儿一般的夜风,怀着那颗热呼呼的心,都往“四喜班”跑。

  “四喜班”的老鸨妈六姐,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跑过不少码头,经过不少磨练,心眼儿、手腕儿都超人一等,麾下春、夏、秋、冬四喜,一个赛一个俊,一个赛一个娇媚,别说天津的男人往她那儿跑,就是二百四十里地以外的“北平”,一些专爱跑花街柳巷的,也都舍近求远,趋之若鹜。

  今儿晚上“四喜班”到的客人尤多,差点儿把门框都挤破了,至于为什么,且到“四喜班”的大花厅看看去吧。

  “四喜班”的大花厅里,今儿晚上是筵开六桌,桌旁坐满了,旁边儿也站满了。

  坐在桌旁的,是有头有脸有钱的大爷,当然,每位旁边都有姑娘侍候着。

  站在旁边儿的,分量不够,平日里花在“四喜班”里的大洋也不够多,所以,只有看看热闹的份儿。

  靠里,有位姑娘一手打板,一手鼓键在唱大鼓,两个琴师闭着眼猛忙。

  姑娘唱的是“大西厢”,平日里相当叫座儿,今儿个客人们乱哄哄的,似乎谁也没有心思听。

  唱着,唱着,一桌上有位客人说了话:“怎么回事儿,什么时候了,还不见人影,别是马六把咱们涮了吧。”

  “保不定,要不然怎么都到这会儿了,还不见出来,难道非等千呼万唤哪。”

  有人起了头。

  于是乎,你一句,我一句,看热闹的也跟着起哄,乱了。

  原就听不清楚唱大鼓的那位姑娘在唱些什么,现在根本就听不见了。

  有个姑娘尖声说了话:“哟,你们这是干什么呀,也不怕身边的姑娘吃醋么?”

  “可不,你们瞧,我身边儿这位已然酱肘子出锅,绷了盘儿了。”

  一阵哄堂大笑。

  正嚷着,正乱哄哄的,突然里头帘子一掀,马六姐出来了,身后紧跟着大茶壶。

  马六姐可真是风韵犹存,不但犹存,简直动人,细皮嫩肉,十指尖尖,熟透了的胴体仍是那么曲线玲珑,右手里拿根细长的象牙烟嘴儿,洋烟卷儿正冒着烟呢!

  马六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是戏台上的名角儿,可是她有震住全场的气势,她一出来,整座花厅里马上鸦雀无声,掉根针在地上都听得见。

  突然的一静之后,马上站起个长袍马褂儿,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扯着喉咙说:“我的马六奶奶,您可出来了,都快把人急死了。”

  马六姐天生一双媚眼,这会儿眼角一瞟,慢条斯理地问:“刚才是那位说我们涮人那!”

  “就是我。”白胖中年人一指头点上自己鼻尖。

  “哟,敢情是我们陈大爷呀?陈大爷,抬起您的尊手来,摸着您的心口儿问问自个儿,我马六什么时候坑过您,涮过您。”

  白胖中年人咧着嘴窘笑,没答话。

  “这样儿吧,”马六姐得理不饶人,接着又道:“既然有人信不过马六,今儿个这杯酒算马六请客,您诸位就随便喝两杯──”

  这话谁不懂,话还没说完,大伙儿都嚷了起来,求马六的也有,骂白胖中年人的也有,又乱了。

  白胖中年人招架不住了,哭丧着脸到了马六跟前:“马六奶奶,您没有涮我,您可整了我了,这会儿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给您跪下了。”

  说跪他可真跪,噗通一声双膝落了地。

  哄然满堂笑。

  马六姐也笑了,伸手扶起了白胖中年人,在他白胖的脸蛋儿上轻轻拧了一把:“陈大爷,亏您做得出来,您这不是折我们么,回桌给我坐着去吧。”

  这就是赦令,白胖中年人忙回座儿去了。

  马六姐向大伙儿说了话:“我们姑娘正刀尺着呢,马上就出来,不过这是她头一回见客,还得诸位多捧场,赏点儿面子。”

  “当然、当然、那当然,这还用你说。”一位有钱大爷说了话。

  大伙儿跟着也七嘴八舌一阵。

  马六姐笑得像朵怒放的花儿似的:“哎呀,这可让我为难了,诸位都是我们的老客人,也都是我马六多年的老朋友了,一会儿我们姑娘出来,让她侍候那一位呢?”

  在座的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一点就透,白胖中年人首先捧场:“马六奶奶,兄弟我送五百意思意思。”

  马六姐忙道:“谢陈大爷。”

  “我六百。”

  “谢王大爷。”

  “我七百。”

  “我八百。”

  “我九百。”

  “我一千。”

  送这数儿的还是那位陈大爷,面子问题,岂能示弱,何况腰里有得是。

  搁那年头儿,一千块大洋,能买幢相当象样儿的房子了。

  坐着的没人吭气儿了。

  站着的全瞪大了眼,张开了嘴,开了眼界了,真的!

  马六姐嘴合不拢了:“陈大爷,真谢谢您了。”

  大茶壶直哈腰:“谢陈大爷,谢陈大爷。”

  陈大爷够面子,够光采,站在那儿傲视群“伦”,不可一世。

  他爹娘真养他这么个好儿子。

  让他拿这一千块大洋去修祖坟,他未必舍得。

  马六姐往后一扬手。

  大茶壶忙转身掀帘子。

  眼前一亮,灯光一黯。

  大伙儿都傻住了。

  一前一后两位姑娘。

  前头那位,年可廿许,一身紫,上身是件小腰身,宽袖,高领的小袄儿,下身是件八幅裙。

  香额上整齐的一排刘海儿,头发梳得没一根儿跳丝儿,杏眼、桃腮、柳叶眉,一对眸子赛秋水,人长得美不说,那高雅华贵的气质,却是从没见过的。

  后头那位,一身翠绿,个头打扮,年可廿上下,一样的美艳尘寰,艳压群芳。

  马六姐又笑了,微一抬手:“姑娘,谢过陈大爷。”

  姑娘浅浅一礼:“谢谢陈大爷。”

  乖乖,话声清脆甜美,听进人儿耳朵里,像喝了玉液琼浆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儿不舒坦。

  陈大爷跟个泥塑木雕的人儿似的,仍傻在那儿。

  其实,仍傻在那儿的,又何止陈大爷一个人?

  “陈大爷,您请姑娘屋里坐吧。”

  陈大爷还没有听见。

  马六姐一呶嘴儿,大茶壶过去了,碰了碰陈大爷:“陈大爷,人家姑娘有请了。”

  陈大爷终于醒了,“嗯”、“啊”两声,刚要走。

  “等等,”厅外传进一声朗喝,厅内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前头这位,廿多近卅年纪,颀长的身材,穿件合身的皮袍子,袖子卷着,头上是顶皮帽,识货的一眼就能看出,袍子也好,帽子也好,全是名贵黑貂。

  穿的讲究,长的也是一等一,斜飞的长眉,眼角微翘的凤目,白白净净,连颗痣都没有。

  后头那位,是个廿刚出头的小伙子,黑黑的、壮壮的,英武逼人。

  大伙儿被这一声朗喝惊醒了,目光全都盯在刚进来的这头一位身上,连跑过码头,见多识广的马六姐,两眼都为之一亮。

  这头一位,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都盯在姑娘脸上,姑娘脸上一丝异容飞闪而逝,而这头一位,却含着微笑冲马六姐抱起了双拳:“六姐,我姓金,这是头一回到‘四喜班’来,而且是闻风慕名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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